一年一晌

飞流湍急的瀑布之下,魏一晌猛的睁开眼睛,这是他不知第几次听到早已仙逝的徒儿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敲在他的心房上,一动一颤。

“心儿......”

望着远山,魏一晌的思绪飘回一年之前:彼时洛阳战乱,魏一晌奉师门之命前去相助,带上了当时最为亲近的弟子湛心,战火纷飞沙尘激荡,烟尘散去湛心身中数箭,一句话也不曾留下倒在了被血色浸润的土地上,倒在了他的眼前。

湛心逝世三月后,他便开始听到湛心的声音,且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其实魏一晌听到的并不是幻觉,湛心确实在他是身边,不过他看不到罢了。

“魏一晌,你以为你躲到这儿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人未至,一道暗紫的剑光直劈下来,魏一晌方才分神思考,此刻堪堪躲过,可还是被剑气震出一口鲜血。

湛心慌张的从树梢上跃下,空浮在魏一晌身旁,情急之下想将他扶起,可忘了自己不过是一缕残魄,只是一个虚影,手无阻的穿过魏一晌的手臂,她这才回过神发觉,呆愣的站在原地。

随着剑气激荡起的水花落下,溅湿了魏一晌半个衣衫,湛心才看清挥剑之人。

“哥哥!”

湛心双眼瞬间瞪大,她醒来时在师父身边,她那时就奇怪,为何师父总是东奔西走,五湖四海的跑了个遍,原来是躲着哥哥!

元疏景负剑而立,五年前门中叛乱,想自己与魏一晌多年挚友,元氏数百人口,元疏景还将唯一的亲妹妹托付给他,他却连尸首都未带回!

元疏景剑气激荡一如他心中之气,难以平息,一向清冷高傲的魏一晌面对元疏景的盛气凌人垂首不语。

又一剑欲下,魏一晌却丝毫没有还手迹象,湛心急得上下乱飘,一如一年前般挡在他的面前,可又能如何呢,除去魂飞魄散,于他没有任何作用。

剑光凝滞半空。

“元门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一声活泼爽朗的女声传入众人耳中,看来那个剑光也是为她所挡。

原是任银。湛心心道,这女子在师门时就常爱来缠着师父,还三番两次的求师祖让她与师父成亲,说是为了两门交好,不过每次师父都认真的拒绝了她。

这是第一次湛心不烦她,毕竟要靠她救师父。

虽然任银剑法不及元疏景,但嘴上功夫可是无人能敌的,她又带了数名弟子,元疏景只能作罢愤愤而去。元疏景只能作罢愤愤而去

“一晌,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任银一边替魏一晌疗伤,一边甜甜的笑着。

“多谢任姑娘,不需要。”魏一晌抬手打断任银,“伤我亦可自疗。”

湛心心中生出几分欢喜,如此多年师父还是叫她姑娘,叫自己可是心儿心儿的。

“我喜欢你,我要跟着你,你能有什么法子呢?”任银也不介意,依旧笑意盈盈的伸手去擦魏一晌嘴角的血渍。

“我喜欢的人已逝,我心亦随之而去。”

魏一晌这次没有闪躲,二人视线相撞,一向无所谓的任银难得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放弃了这难得的与魏一晌肌肤相亲的机会。

“你喜欢她?我倒看不出来。”话音未落,任银又接道,“我看你还没我了解你。”

二人言语相接的对话让一旁偷听的湛心一下在云端一下在谷底。

魏一晌没接话,不知是默认还是懒得反驳。

湛心觉得他是默认,毕竟自己离世师父是很难过,但也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地的事儿,顶多常常面壁,连眼泪都没落过,不过也可能在湛心不在的那三月哭过了。

自那日后,魏一晌不知为何突然没从前那样待任银冷淡了,湛心猜想他是离了师门无人说话,总是形单影只,只有任银每隔一两日就来找他。况且此处离霁长门所在数里,任银却依旧能跟来,还不介意他有时莫名其妙的说些伤人的话,不管发生什么每天都是笑呵呵的样子。

他两的感情一日日升温,湛心的心却一日日冰冷。

“小姑娘,又看别人谈情说爱呢?”

耳后突然的声音吓得湛心差点没从石头上飘下。

回首一个男子撑着下颌,歪着脑袋,可爱的动作与他贵公子的模样放在一起竟有几分好看。

“你是谁啊?”这还是成魄以来第一次有人与自己说话,湛心打量了一下他虚浮的脚步,想来和自己一样也是残魂。

“该我问你才是,我在这儿都好多年了。”

“哦。”湛心点点头,指了指石头下正在说话的魏一晌“喏,那个玉树临风的人是我师父,我是跟着他的,我叫湛心。”

男子也跟着哦了一声,“你面前这个风流倜傥的人呢,叫树华。”

湛心细细看了看树华的脸,觉得他说得也不错,故而赞同道,“确实是风流倜傥。”

树华本就是开个玩笑,不想这小姑娘倒一脸认真的夸赞倒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咳嗽了两声赶紧转移话题,“你说你是跟着他来的,想必是他把你留在世间的吧?”

“什么留在世间?”湛心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死透,现在看来或许另有缘由。

“就是你死时魂魄消散之际世间有足够强的执念要将你留下,或者说你未散尽,而世间又有人过于思念你而将你聚成,你醒来时应该就在那人的身边。”树华正色道。

湛心双眼一下亮得像天上的满月般,这样说来师父心里是有她的,就算是出于师徒之情,那这份情感也是很强烈的,否则怎么可以将她聚成?

“那你是因何而在呢?”湛心心中大悦,说话的调都高了几分,还时有时无的哼个小曲。

“是祖母将我凝聚而成。”树华面色一沉,话语间似有若无的叹着气“可惜祖母年迈渐长无人照拂,我年少早逝,心中有愧啊。“

湛心眼睛转了转,忽然想起师父似乎能听到她的声音,那说不定树华的祖母也能感受到树华陪在她身边。

“树华你祖母在何处,我陪你去看看。”

树华得意洋洋的站在偌大的府邸之前,正准备看她惊羡的样子,不料湛心只淡淡一句,“带路。”

“这可是城中最大的府邸,你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树华还是憋不住的问道。

湛心往上浮了浮,俯瞰整个府中后道,“我哥哥是洛阳第二大的门派的门主,你这府邸左不过千数人,我住的地方可是这儿的十数倍。”

树华有些后悔自己开口问了,但还是挽尊似的说:“那也是排第二,我好歹是第一。”

方才的话只是让树华后悔,湛心后一句话让他想失忆,“哦,第一是我师父的门派,我们两家关系甚好。”

“往此处直行,再拐两个弯就是祖母的院落了。”

两人站在祖母旁,一声比一声大的祖母祖母的叫。

大约轮流喊了个三日,好在他们都无痛觉,不觉嗓子有何不适,也不觉累,除了心有点累。不过喊了三日还是毫无反应,树华满怀期待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湛心,不用喊了。”

湛心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自顾自的将手放在唇边准备喊得更大声些,忽然一直端坐的祖母动了动,“树华?”

“......诶。”低垂的头瞬间扬起,露出一双盈满泪的红色眼眶,树华哽咽着半晌才应出声,跪在祖母身前,头虚空的枕在祖母的双膝上,“祖母,我在,我是树华。”

笑意漫上祖母不展多日的眉头,清泪滑过沟壑,“树华,祖母听到你的声音了,祖母好想你......”

余晖下,祖母絮絮叨叨的说着,树华一声声应着。

湛心站在门外,隔着重帘树华清晰的哭声传入湛心耳中,不知为何,湛心不自觉的也跟着一起落下了泪。

后面的日子湛心不再像从前一样围着魏一晌打转了,主要她不想看见任银,干脆和树华一块儿四处玩儿,眼不见为净。

“湛心,我祖母屋后有许多流萤,我们今日一同去看看?”

“不要,我从前与师父就常看流萤。”湛心兴致缺缺。

又过了几日。

“湛心,这两日有各门派弟子来修炼切磋,十分有趣,看看?”

湛心站在山间,飞雪穿过她的手心,“我师父就是霁长派的。”

"树华无语,“你师父怎么什么都与你做过,那你没做过什么?”

湛心收回手认真思考起来,“隐市,隐市师父从未带我去过。”说完湛心看了看树华,唇似启未启,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道,“其实近日看过的许多风景从前都未见过。”

树华喜上眉梢,正想说些什么,突然一阵炸裂声传来,下意识的树华就去捂湛心的耳朵。

这是一年多来湛心第一次有被触碰的感觉,树华亦是。

树华怔怔的想将手收回,湛心一把将他的手握住,“树华,我能感觉得到你!”

“嗯。"树华点头,“湛心——”

二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又一阵激荡的剑气传来,这剑气之息再熟悉不过了一是哥哥,哥哥又来了。

但另外几道剑气极为陌生,陌生得让湛心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元疏景与几个陌生男女相对而站,为首之男居高临下道,“元疏景,今日你一个人,我倒要看你怎么逃得了!”

湛心急得直跳脚,只差没把头掰开来想办法,狗急跳墙的跑到元疏景身边喊,“哥哥,师父在附近,往他们那跑,哥!”

元疏景恨恨望着眼前几人的目光忽然柔和一瞬,喃喃了一声,“心儿?”

可惜元疏景虽能听到湛心的声音,却并不能听清。

好在剑气激荡起来又高又远,魏一晌应能看见,若他看见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魏一晌踏枝而来,站在元疏景身侧,而一同而来的还有任银。

魏一晌将任银护在身后,虽不开口,但立场清晰可见。

师父从未护过任银,湛心心中一梗。

湛心站在众人中间,觉得自己这缕残魄有何意义,如此无力。

似乎看穿了湛心的想法,紧随而来的树华紧紧握住湛心的手,用行动告诉她答案。

魏一晌与元疏景剑法都是一绝,任银虽然差些,但多个人总多个帮手。

“嗤——”

伴随一声惊呼,一声闷哼。

“疏景!”

男子将刀从元疏景腹中拔出,鲜血四溅。

“哥!”湛心一边哭喊着一边扑向血泊之中,即使一次次的穿过,湛心仍旧妄求能为哥哥止住一点鲜血。湛心仍旧妄求能为哥哥止住一点鲜血

随着元疏景面色一点点变白,湛心的身影也愈淡。

双手渐渐消散,湛心猛的回头望向树华。

树华一瞬之间来到湛心身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湛心,聚成你的是你哥哥,不是你师父!你消散之后不要走太远,你等我,等等我,我们一起转世。”

“什么——”

余光中那张与自己眉眼相似的面容中双目的光点一点点消散,与自己一同消散在天地间。

奈何桥前——

“你怎么才来。”湛心有些不满的嘟着嘴。

元疏景斜睨了一眼,望向揽在臂弯里的妹妹,“就是他?”

树华的祖母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堆满了欢喜,“元姑娘长得真好,这世可惜了,来世一定要和树华遇到得早些。”

湛心羞红着脸还未来得及开口,树华弯着眼睛道,“祖母您也是,此生没能坐高堂看孙儿成婚,下世可一定啊。”

四人的欢喜与一旁一同入轮回的形单影只满面愁容的人们可谓格格不入。

可高兴得不长久,待入轮回路前四人就同别人一样了。

“为什么心儿不可入轮回?”

“她肉身未安葬,只能飘荡咯。”

三人齐齐望向元疏景,毕竟能安葬湛心的只有他。

元疏景轻叹了口气,“心儿,其实当时魏一晌没有带回你尸身,我也带人去寻找过,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啊?”湛心心中一紧,她的尸体不会被野狗分吃了吧?

“那婆婆您可有办法看看我的尸身在何处?“湛心语气软软的哀求道。

婆婆一笑,“即使看到又如何呢,你还想自己去埋了自己不成?”

湛心的脸一下耷拉起来。

树华宽厚的手掌将湛心的五指包裹,“无事,若你无法入轮回,我陪你等。”

湛心想劝哥哥先入轮回但又舍不得,开口也是违心的,好在自己还未开口元疏景就先说了自己宁可陪湛心永远飘荡也绝不独入轮回。

祖母更是求之不得般的开心,摸了摸树华的脸,“这样我就可多与我孙儿相处,求之不得呢。”

四人在轮回路前四处闲逛,元疏景一身的正气让闲杂的孤魂野鬼都不敢擅自靠近,只要不去太远,日子倒也过得安乐。

几人也从初时每隔两三日就问一问湛心的肉身可否下葬,到后来过一月才问上一次。

“你的肉身下葬了。”

“什么?”湛心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又反复确认了两遍才确信自己所听,高兴得拉着树华转了两圈才平复了一些心情。

“是谁把我下葬了呢?”湛心一边走在轮回路上一边喃喃道,哥哥说他的尸首都未找到,或许是在荒野为好心人所葬吧。

十日前霁长门内——

魏一晌望着冰棺内熟悉的容颜,躺着的人正是湛心。

湛心死后,魏一晌初时只是难以相信,更是出于私心不愿将湛心交回元家,连夜悄悄将她带回门用功法将其封住再放入冰棺,如此保得湛心尸身不腐,一如从前。

去元疏景面前请罪时,无论他如何殴打都只言不知湛心下落,元疏景被气昏了头,差点下了死手,他强撑着逃了出来,唯一撑着他的意念便是他信人可死而复生,他要去寻法,要让湛心活过来。

元疏景以为他愧疚而逃,恨他软弱,也更相信战场之上他便是因贪生而未能护湛心周全。

其实他如果能走出失去妹妹的伤痛冷静想一想便能想明白魏一晌绝不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就算要他豁出性命去保护湛心,他亦不会犹豫。

魏一晌从没有开口解释,元疏景或许也无法直面自己的错失,才将一切都怪到了魏一晌身上。怪到了魏一晌身上

“心儿,我尽力了。”纤长的五指抚过棺沿,“我找不到让你生还之法,我走遍了世间千万处,可是我真的找不到办法。”滴滴清泪落在冰棺之上,只有面对湛心时,他才会落泪。

“原来你是真的喜欢她。”不知何时偷跟进来的任银眼中泛着泪光,“那从前我问你时你为何不敢承认?”

“我说过,只是你不信。”任银眼中的鲜红刺得魏一晌心中一痛,她本是和自己一样,从不轻易流泪的人。

“可后来我再问你,你也从未再说过!”那时魏一晌说的根本看不出是由心而发,只像是躲避她的借口。

“因为我觉得我不配喜欢她。”魏一晌高大的身影隐在暗色中,那样单薄,“她因为我才死的,她是为救我而死的。”

话已至此,任银还是没有放弃心中的一点可能,魏一晌心中一定是有她的,如此久的朝夕相处,态度转变,她不信他没一点儿动心,且依照从前,她私自进此地早就被赶出去了。

“那你现在还在想她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心儿。”魏一晌坦然而答,湛心以身换他生,他无法忘记。

不会忘记的人并不一定是永远爱着的人,魏一晌既然没有说,那或许他确是如此想,想到这任银试探出声,“一晌,既然没有办法了,就让她安息吧,好吗?”

暗色中魏一晌转过脸来,又低头看向安详的湛心,抚着心口自问这颗心是否还只为她为跳。

任银期待着他的回答,不禁往前挪了两步,目光灼灼。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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