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不相逢,天涯难再会
大宋理宗宝佑年间,荒芜平原上天地大寂静,唯有长风吹落枯叶凋零。
楚天墨身穿黑衣,他看着头顶的夜空,星辰隐匿,天与地都暗了。突然间乾坤两裂,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光线划开。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剑风大作飞沙走石,剑势连绵起伏,澎湃大气,隐隐间,似听到一尊至高至伟的剑仙在吟唱。
一列车队在此地驻扎,等待黎明再起身赶路。楚天墨每天都会趁这段时间抓紧修炼剑术,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正是大乱之世,北方的蒙古人一直有图谋中原的虎狼之心,朝廷有倒悬之危,黎民有覆巢之苦,盗贼蜂起,匪患不断。有人唱着乱世如麻的悲歌,身在乱世,命如浮萍,半点不由己。楚天墨在潼川府被这列车队雇为护卫,他们是去福建躲避战乱的货商,从潼川府到福建路途遥远,为保障家眷及货物的安全,车队中聘请的护卫皆是在武道上有所造诣的高手。
大部分时候,楚天墨都沉默寡言,在车队里很少说话,像是离人间的灯火很远。
某个月夜,数百野狼围攻车队,车队的人都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但楚天墨以他无上的剑术斩杀所有野狼月下弹剑,衣无血垢。
车队所有的人也就在那时彻底记住了这位少年,甚至车队里有一位游吟诗人,他直呼楚天墨将来必会是江湖上响彻风云的人物。
车队货商的女儿看着练剑的楚天墨楞楞出神,她穿着坠质及膝长裙,美目流转。从那时楚天墨月下弹剑战野狼开始,她的眼里就处处留意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很多时候,楚天墨抱着怀中长剑抬头看着夜空,少女就站着楚天墨身旁。夜空不是风景,但楚天墨是那独一无二的景色。
“姑娘,你想过以后吗?”楚天墨练剑结束,他收剑,却是向身边的货商女儿问道。
货商的女儿愣了一下,却是没想到楚天墨会问这种问题,此时大乱之世,谁又知道自己的以后呢?
“以后,我要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风景,见很多很多人,听很多很多故事。最后找一个地方,将我的剑埋在里面。”楚天墨却是喃喃自顾自地说道。
“这样的想法也是挺好,可能等将来老去,也会如你一般终老于某地,坐檐下听风雨。”女子轻声说道,那声音很轻,如同要是稍微一不认真听就会错过。不过很快,她的眼睛湿润了,“你之前都沉默寡言,现在突然说这么多话,是打算要走吗?”
夜风微凉,荒芜平原上,叶落情殇。
“这段时间多谢照顾,我到福建,也是有一个我一定要去的地方。”楚天墨微微颔首,天地在上,他向少女低眉。
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他是少女眼里的风景,可是他们终究会如同阡陌再无交集。
“没事,你走吧!”少女闭眼,像是想忍住眸间泪水,“不过你要记住,曾经有人很喜欢你!”
楚天墨拔出怀中长剑,手指对着剑刃弹出几道声响。“相逢何必相识,此后天涯再会。”楚天墨如是神情落寞说道。
他把长剑插回剑鞘,眼中印照着少女的轮廓,少女极美,如星如月。
继而,他转身离开,步履没有停留。直到消失在少女视线中。
长风呼啸,如奏离歌。
“之前就劝过你,你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少女的父亲站于少女身旁,他抚摸少女的头发,不去看少女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想天空之上一定是有位神祗,他把星河揉碎,一片化作星光一片化作月亮,剩余的全部掉进我的梦里,化作了他。爹,我觉得月亮和星星都很像他,是那么地遥不可及的美好。”少女哭了许久,神情凄楚。
“你会遇到如他一样的人,也会遇到一个虽然不如他一般却也是像星河一样的人。”这位走南闯北的货商看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荒芜平原广袤如人生长路漫漫,看不到头,猜不到尾。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此,甚好。”货商喃喃说道。
此后很多年过去,没有故事里所说的久别重逢,,也没有故事里说的峰回路转。
星河漫漫,两人再没有相遇。
福建崇武城,剑道世家楚家,天择殿。
要说福建除了金丹天师道,传承数百年而不衰的江湖势力,便是剑术绝伦的楚家了。此刻的楚家,无数族人聚于一处祭坛,白发苍苍的楚家大长老登高台念着宏伟而浩瀚的文字。一月前,楚家家主修炼剑术走火入魔不幸身陨,而家族不可一日无家主,此时楚家族人于天择殿聚集便是为了选出新任楚家家主。
“万载长天,佑我楚家,大魂归来兮!”楚家大长老的声音像是从时空很远处跨来,话语中像是有一位大才大德的先君,以天地为炉,以造化为工,穷尽无数岁月磨成一剑。后面先君逝去,楚家天选之人背负先君之剑,继承楚家意志。
要说如今楚家最有才的年轻翘楚,无疑是刚刚逝去的楚家家主之子楚玉龙,年仅十八岁就将楚家剑法修炼地炉火纯青,由此楚玉龙也是楚家公认的天选之人。如今他会成为新的楚家家主,执楚家传世之剑。很多年前,他的父亲便是在此地祭坛被授予楚家传世之剑与家主之位。
身穿白衣的楚玉龙渐渐地走上高台,大长老弯腰将传世之剑举至头顶,等楚玉龙接过传世之剑。
大长老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见证过楚家许多年来的风雨,包括那时楚玉龙的父亲原本并不是商量好的天选之人。
那时长老会中表决商量好的是一位黑衣少年,但在黑衣少年即将上台接过传世之剑之时,楚玉龙的父亲向黑衣少年发起挑战,并战败黑衣少年。
回忆的画面渐渐被拉回现实,楚玉龙已站于高台之上。
“若是无人反对,楚玉龙将执我楚家传世之剑,成为楚家新任的楚家家主!”大长老说道,在楚家,楚玉龙的剑道修为已经让很多人惊艳叹服了,可以说在祭坛下的族人没有谁会反对。
“我反对!”楚天墨身穿黑衣,从人群中慢慢走出,他其实很早就到了这里,可是沉默寡言的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今他外放周身剑意,如响彻云霄的惊雷。
“是他?难道是他!”有族人瞳孔一缩,他也算楚家家族中的老一辈了,见证了楚家及这大宋江山的许多风风雨雨,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的某人身形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楚天墨站在高台之下,他看着高台之上的楚玉龙。
“你想成为楚家新的家主,可我不同意呀!”楚天墨淡然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年少时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如今重新回到故地,当真是知道何为沧海暴田,何为时光如刀。
“楚家,楚天墨!”楚天墨吼道,“向如今楚家天选之人发起挑战!”
那些年,流动于风雨中的岁月,将那无数天骄的身影打磨得无比单薄,在名为人生的长路上,有人敢与天斗振臂而呼,有人失落失意碌碌无为。岁月无情,淘洗人间,多少年后,那纵身一跃冲向高台的身影,风水轮流,已说不清是谁的故事了。
如果楚天墨问童年时光自己记得什么,那就是父亲的谩骂责打,只要稍微练剑有点纰漏,甚至稍微提到一句不想练剑,便是遭到一番毒打。很多时候,幼年楚天墨瘫在草地上,揉着自己被打的皮开肉绽的疮口,默然看着星空。他本来该是一名无忧无虑的少年,可能以后做一名旅者,去看这无限美好的人间江山,可是他只能被迫修炼剑术。他本来应该很恨他父亲,但他看到的更多的自己的父亲黯然神伤,像是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从福建跑到潼川府,是不想对那个地方,再提起一丝伤心往事。
可是楚天墨依然回到了这个地方,曾经失去的东西,曾经最不想回到的地方,总有一天,你还是得回到原地,细数流年残酷。
楚玉龙拔出自己随身所带长剑,等待楚天墨跃上高台,他剑气缠绕,所到之处,似有道道龙鸣嘶吼不断,载沉载浮,烈日照耀在剑身之上,形成斑斑驳驳的碎金。
楚玉龙在蓄势,他本身也是个狠辣的人,他要在楚天墨上高台的一瞬发动雷霆杀招。
生死场上,但凡一点心慈手软就得饮恨当场,楚天墨自然知道这点,他一上台便以周身剑气护住自己。
楚玉龙发动进攻,楚家剑法在他的剑法上大放异彩,每一道剑技都蕴含大杀机。而楚天墨见招拆招,楚家剑法他自然也涉猎较深,此刻跟楚玉龙的剑道比斗,无疑就是在比斗谁对楚家剑法的造诣更深!
“一招定输赢吧!”与楚天墨错开后,楚玉龙声音无比阴沉,刚才在与楚天墨的十多个回合中,面对自己的攻势,楚天墨居然游刃有余,未显示半分颓势,这不由让他有些吃惊。
“好!”楚天墨收剑,趁此刻平息一下内气。
楚玉龙轻弹剑刃,周身剑气如霞云冉冉漂浮而起。这片霞云仿佛无边无际,其中似能感应到一位剑仙挥剑,躯长万万丈,翻云覆雨,千秋万代。
“居然是仙人指路!楚家剑法最强杀招,居然被楚玉龙练成了!”围观的族人有人认出了这套招式,不由惊呼。传说开创剑道世家楚家的先君辟谷不食,于崖边听雷端坐三年创出这套招式。
有剑道泰斗评价此剑招:万军辟易!
楚家大长老摇了摇头,为楚天墨感到可惜,他其实对比锋芒过盛的楚玉龙,他更欣赏内敛的楚天墨,可是楚玉龙施展“仙人指路”,无疑也说明胜负已定了。
“死在这套剑招之下,是你的无上光荣!死吧,仙人指路!”楚玉龙双瞳之中爆射出来咄咄逼人的气焰,压制一切,仿佛千军万马,无可匹敌!他似乎已经身化剑仙,背负苍天,他将长剑对着楚天墨往下一指,如穹天崩塌诸世无光。
“诸天万界本无光,我有一剑衍烈阳。”楚天墨神情淡然说道,他同样轻弹长剑,剑气化虹,如衍化烈日的仙君,剑气披靡,撕裂穹天。
“竟然也是仙人指路!”楚家族人与大长老都倒吸了一口气,寻常时候,楚家能一名有会仙人指路这一套招式的人已经是十分难得,如今居然同时出现两名年轻翘楚会仙人指路。
仙人指路VS仙人指路!
大长老看到,楚天墨顶着楚玉龙仙人指路的威压,哪怕已经口鼻流血了,依然将自己的剑意催发到极致!很难想象,这个身形单薄的黑衣剑客,在年少时经历过的阵痛。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楚天墨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楚玉龙,他没有杀楚玉龙,虽然他知道要是楚玉龙获胜绝对会立刻把他斩杀。
楚天墨接过祭坛高台大长老手中的传世之剑,他身躯疲惫,竟是就想这么睡去。但他眼里还是看着潼川府方向,恭敬地行了三下礼。
此后数年,楚天墨一一向大宋其余几位剑道高手求剑问道,在数年的磨砺中,他的剑道已经超出其余人太多,很难再得到提升。他偶尔会想起曾经在潼川府那段岁月,也会想起荒芜平原上曾经有一名少女说很喜欢他。他重新去了荒芜平原,荒芜平原上还是像以前那般荒芜,似乎没有经历过岁月的流逝里。他在荒原坐了整夜,看星辰浮现又消失于晨光之中。
那名少女他托人打听据说已经嫁给了一位书生,那名书生一点都不像他。他却感觉自己遇到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像极了那名货商的女儿,都是那般的如星如月。
他找到了之前车队的游吟诗人,游吟诗人调侃楚天墨说,天上星河共十份,一份化月一份化星,剩下的恐怕全部化成了那名少女。楚天墨请那名游吟诗人去附近的酒楼喝酒,他把诗人灌醉便默然离开,后面他再没有去过荒芜平原。后来那处平原草盛如火般疯长,一点都看不出曾经枯寂的模样。果然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到头来还是会改变很多很多,也会重新塑造很多很多。就像有些人,错过就是一辈子,他也未曾想过,时隔多年,他对那名货商女儿的情愫居然越演越烈,可惜,错过就是错过,山水不相逢,天涯难再会。
恭帝德佑年间,元军渡江。
楚天墨向楚家大长老再一次告别,他想去勤王。
“一直待在楚家不好吗?就不怕一去不回?”大长老苦笑。
“若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楚天墨怀中抱着长剑,神情依然淡然。“更何况,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吗?”大长老黯然,从前他处处心向楚家,以楚家的香火延续为先,可此刻,他是当真觉得历任楚家家主都不如这位现任家主了。“那我也去,家族里其实也一直有些老家伙一直说想让蒙古蛮子知道我们大宋不可欺!”
“家主,您在想些什么呢?”见楚天墨许久没有答话,大长老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山河安定之后,我要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风景,见很多很多人,听很多很多故事。”楚天墨回过神来,似乎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与一名少女在月夜下对话,“最后找一个地方......”
“找一个地方干嘛?”
“找一个地方把我的剑埋在那里,然后等一个人,终老于彼处,坐檐下听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