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渡
Anastasia,我的名字,只可惜外婆去世后,很少人再这么喊我了。几乎是没有人。周围的人要么叫我全名,要么叫我小绪。要么喊我sia.而这么喊我的两位,恰好是我生命之中比较重要的人;熟悉,重要,我冥冥之中已经分不清这两个词语。
予淮喊我小绪,而我认识他七年,我掐指也掐不出七年这么长的事时间,而他却整整陪在我身边七年。我们高中就认识,高一到现在,七年。他看着我最遗憾的时候,最累的时候,最意气风发,也最满怀柔情的样子。我对一切的情感都敏感,也对一切的情感都漠视。正如我一眼望穿他对我的感情,而我十年如一日的装作不懂,这种不懂一定蕴含着不敢面对,正当他眼中的潮水如水淹没我,而我却只当隔着一块玻璃看着他无力又汹涌的翻滚情感。
有一年很奇妙,因为我鲜少过问他的家事,那一年碰上他成年,他母亲留给他房产,够大学读完的钱,匆匆抛下他和男人逍遥快活去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妈妈是小三,他是小三的儿子,而小三终于熬死了正房。他妈妈欣然接受他父亲的条件:和儿子断绝关系,就这样和男人逍遥快活去了。
他站在我面前时低垂眼眉,吞吞咽咽说妈妈不要他了,我还好奇什么叫不要他了,我的妈妈就没养过我,爸爸也是。他哭着说,妈妈走了,和别人跑了。我拿起他手中的东西一看,好嘛,好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他那年18,正好考上大学,比我高出一个头,而他那日脆弱的抵着我的肩膀,哭了很久很久。我偶尔看见烟雨行舟的时候也会想起他18岁的眼泪,想起那天阴天,正要下雨,我的18岁最喜欢的裙子也摇摇摆摆的来不及收。
周筠就不一样了,他和我是一个世界的,那种环境,那种一头冲破腐烂尸骨的勇气,完完全全和我是一个世界的。他见我的时候我已经17,我的前任正好去世,死在意大利某个不知名小镇里。
我在予淮那儿无法言说的真相,却能一股子的告诉他。人不是我杀的,却是我导致的。如果我那时候能多去看看他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正因为我和周筠的世界般的契合,我们交流了很多无法与外人交流的东西。
他这个小太子爷,家里千万家财,靠着上上辈做军火生意留下来的。我笑他这年头还有这种帮会,帮会都能开公司。他看着我,问我,你和我差哪儿去?你外公在澳门的产业链——我外公是我外婆年近四十认识的,澳门做生意。性感荷官发牌的生意。
家里物质充足,什么也不缺,唯独缺爱。我还是羡慕予淮,至少他的妈妈陪了他18年,可我的母亲生下我之后就定居国外。
那些我来说根本遥不可及的平淡生活就像一场梦,而梦,就是予淮。我和他七年,仿佛相顾两无言七年,守身如玉七年,我们最越界的事情无非他抵在我肩上哭。即使我们好到他在我家有自己的房间,可我们还是朋友。
可能是人的感情作祟,又可能是夜晚作祟。在我们喝下酒,靠着床看月光的时候,周筠撑着地板吻过我。那不是我的第一次,但我知道,也不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
我和他,相同世界的人,身体也可以连在一起;可是心呢,我躺在他的床上,望着他汹涌的,热切的眼睛的时候,我问他,我的心呢?他比予淮吊儿郎当多了,单手开车,夜晚在我这一杯杯的喝酒,喝到抱着我的猫一起拜把子。我也知道,他直白多了:有次他朋友开宴会,他带着我作伴,看着正经一人西装革履,腕针还是游园惊梦的鸟儿,金灿灿的飞在他的袖子上。我们出去透气,靠着玻璃门,一起望着沉戚戚的夜色,不一会就开始抽烟。
那天他的火机没油了,好几遍也没打起火,我一笑正要帮他点燃,他却靠过来,烟对烟,星星的火,从我叼着的烟上缓慢的燃上了他的烟。我本不敢看他,这样暧昧的姿势:额头几乎相抵,唇齿之间只差一根烟的距离,我只是抬眼一看,他漆黑的眼中跳动的火苗,正在热烈的撕咬着我。我虽一脸平静,可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些悲切。
我问过予淮,我在他眼里是什么。临近大学开学时候,我问他,你觉得我像什么。他看看我,如潮的眼里翻滚两下:像鱼尾。他说。我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继续说:像人鱼的尾巴,绿色的,纹理分明,发光,在海浪里翻腾拍打。我还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从不知他是怎么得出的这个想法。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刚成年,在许多事情的边缘不断试探,这种试探唯独漏掉了予淮。他在我的肩上哭过,我却只把他的肩膀当做支架,双手匆匆地打游戏。我有时候觉得他一定恨我,他没有理由不恨我。我明知他的感情,可我视而不见七年。
不仅如此,我还更过分的邀请他和我同住。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随即笑得落寞:你开什么玩笑,疯啦,有我妈给我的房子不住,来你这里当租客?我说不是,不是租客。
他的脸红了又白,那这样,不就是同居吗?我索性不理他了,随他的便。他那时候觉得我生气,又怕我不生气,自己一个人默默收拾行李站在我家门口;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真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宠物。
我怕我的猫死去,可我也怕他死去,但我清晰的知道,除去自杀之外的可能性,一定是我死在他前面。我和他做了七年朋友,也做了七年同校同学。有些女生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拍我的肩膀:他对你多好哇,每次都来等你下课,还每天和你一起回家。我不理那些话,只是看着他有事半明半暗的脸发呆。我想过,我这么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什么都给了,也什么都没给。
以至于我后来躺在周筠的床上讲给他听时,他笑着拧我的脸。“你做慈善啊?什么都给?”我脩而笑了一声,转眼看见印在皮质床头上的手印,那是我的手印,大小正好,狠狠的嵌在上面。我跪着,将我的手放上去,周筠摸过来,额头缓慢的蹭着我的肩:再来一次?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翘起,带着模糊又勾人的风情,可我就喜欢这样的风情。
我在成年之后不断试探的东西在他身上实现的淋漓尽致。可我从不觉得我对不起周筠,我给予我的时间,我的暧昧,我的言语;那些予淮在我身上渴望了许多年我却没有给予的东西。他喊我,“sia,陪我...嗯?陪我?”我在浪潮中思考着这个陪字到底是哪个陪,是陪伴的陪还是赔钱的赔?我答不出来,只是莫名其妙的流泪。
我很少哭,可那一晚,我好像又见到那一天在风中摇晃的连衣裙。
周筠这一生得到了很多东西,金钱,权利,可是他得到的爱,比我还要少。所以他的发泄也比我要多,他好像怎么也发泄不够似的。
我去找他,他只穿了条裤子坐在床上抽烟,随意的把头发往后撩,一派摇滚歌手的样子。
我知道他心里不愉快,这个结我却没有办法替他解开,这是他从小就注定了的。他叹口气抱住我,声音也黏糊起来:陪不陪我去啊,sia?
我前男友死的时候,我正在参加我的高中毕业典礼。有个人急急忙忙的进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大惊失色的扔下一切去了意大利。这一切中,包括予淮和周筠。
我哭得的最惨的一次,身边没有他们,可我最颓靡的时候,梦见的都是予淮的双臂。我第一次见证人的死亡,是我外婆缓慢变僵的手;第二次,是前男友盖着白布的身体。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们真的都抛下我不管了。18岁的时候,我经历了两次死亡,我不知道第三次的死亡什么时候来,又是谁要抛下我走。回国一个月后,我向予淮提出了同住的要求。
我对很多事情淡然,也对很多事情敏感起来,比如他们的双眼,一双暗涌潮水,一双跳动野火。我和自己说,我自作多情,我能看到他们的情感,无非是我的感知比别人都强。我骗自己,我以为我不倾注感情,我就什么都不会失去。我以为只奉献肉体,天明时一拍就散,是解决事情最好的办法。
可我错了,每当我无法沉睡,仍然在浪潮之余清明的睁着双眼,沉戚戚的看着月光洒在周筠脸上之时,我就知道,这些年,死亡和压抑夺走了我身体里的太多东西。
我拿烟酒满足,我用情满足,我甚至享受着他们对我的不明情感。这些东西还是像一阵烟,在我的身体肆意流逝。
我问周筠,“为什么肉体可以如此熊熊共燃,心里却隔着无法翻越的一道墙?”他看我,眼里染上失意,随后看着天花板就沉沉睡了过去。
我对予淮的歉意爆发到顶点,是他次次给我准备早餐。我不愿这样,他住进来我就和他约法三章:一人洗碗一人做饭,家务分半。他这样,我的心头就会觉得欠他什么,每每我去周筠那儿过夜,看着他的侧脸和他交代喂猫之时,都让我觉得,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是予淮。
不仅如此,他会在我忙着做项目的时候送饭,在我忙着赶路的时候给我塞面包;甚至有时我会在我的包里发现喜欢喝的酸奶。我亏欠他,绝不是这些细节中亏欠,而是在那些感情中,我该给予的,我能给予的,我明白的年岁里;我什么也没做。
在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拿着外婆留给我的一处仿苏式园林小花园的所有证送给他。他学建筑相关,最喜欢的南方建筑就是苏式园林。他怔怔的看着我,随后幡然大怒。他第一次和我生气,眼里冒着泪水和我说,他不要这个,他不要施舍。我只好耐心的对他说,可是我除了这个,什么也不能给你了。
他抽噎的看着我,眼里忽然翻涌风云:不是的,小绪,不是的。我没去懂所谓的“不是的”。还是在所有证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这座建筑对他以后的课题有了重要帮助,我心里不禁也得意起来。
但这样并没有让我的愧疚缓解,直到我陪周筠去他表弟的生日宴。我这辈子最相信人生苦海,无非深浅。见到那群公子哥的时候,我也相信这句话和他们没有一丝关系。
周筠见我这样笑着拉我出去抽烟,他这次的火机有油,但我的没了;他唇角一勾摸摸我的头,揽着我,用烟接吻。我看着火蔓延到我的烟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靠着栏杆,看那群胡闹的背影说:你知道吗,这群小子私下喊你嫂子。我摇摇头,嘴唇微张,只是吐烟。他继续说:“sia,如果有这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他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过日子,那种日子,是我在浴缸里泡澡而他坐在外面洗脸,是我喂猫他做饭的日子。而我看着他的脸,他西装革履、漂亮的头发散乱撩起时,只能想到他的狎昵,不断问我喜不喜欢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我根本不可能和周筠过日子。我恐慌的退后几步,我爱激情,我爱痛苦,我忍受生命带给我的腐烂,可我缺无法想象和周筠过平凡日子的样子。
我喊他,“周筠,我可以和你做朋友,情人,可我没法和你过日子。”后来他送我回去,我在他的车上睡着了,迷糊之中我感受到他停了车,身体向我这边靠来。
他伸手拨开我的头发,让月光隔着皮肤洒进我的眼里。他缓慢的、一根根摸过我的头发,我的脸,最后闻不可闻的吻在我的脸上。那时候,他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到家是深夜,予淮等我在沙发上睡着,手里捏着手机,我的猫蜷在他腿边呼呼大睡,我坐下来,伸手拨开散在他脸上的头发。我忽然忍着泪笑出声,他被我笑声一颤,醒了过来。“才回来?”他揉揉眼和我说,吃不吃东西?我摇摇头,推他上去睡觉,他笑着靠在我身上:困,走不动。我笑着打他,推着他往上走。
晚上不开灯,正好如水的月光照了我们一身,月光似一盆冷水,像他这么多年暗涌的情愫。我在他背后,一边推一边咬着唇掉眼泪。好不容易把他弄回房间,我走到阳台上,窸窸窣窣摸出一支烟,啪得点燃 。
烟袅袅的燃烧,在我嘴里混着眼泪不是滋味。在周筠拨开我头发的时候,我却想起予淮那双被多年潮水淹没的眼;我拨开予淮头发的时候,却想起周筠在我耳边的那一句话,你爱他,对吗?
我不希望她叫我周筠,我更希望她叫的能更亲一点,像叫予淮小淮那样。我一直相信,在sia的身上有一种怜悯,那种怜悯很微妙,藏在她漠然的情感背后,不轻易的流露。她的世界和我很像,百分之七八十的相同,我天真的以为这百分之七八十的相同能让我们有更多的话题,更多的共鸣;甚至是,更多的感情。
可惜没有。她唯一愿意和我相通的竟然是荷尔蒙,我永远都无法得知,为什么荷尔蒙可以一遍遍的高跌起伏,感情却无法给予;我永远不懂,为什么她可以暧昧,可以流露情感,为什么不能给予我最根本最根本的爱?我在sia身上得到的绝不是我童年时期失去的东西,我得到了更多,例如快感,例如相伴,例如月夜我莽撞的一吻。
可是在这么多选项里,就是没有爱。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多遍,sia不愿意给予我的感情,又给谁了?一开始我没想到予淮,因为sia对他的态度明显对我冷淡多了,就算他们相识七年,而sia看予淮的眼神远远没有他看她热切。我以为她是存于前任的死亡之中没能出来,当她躺在我的床上时,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摸摸她的脸问她没事吧,她只是躲开我的手说,没事,只是想休息。
我知道她不快乐,正如我一样觉得空虚,这种空虚是十几年的情感缺失,是在应该陪伴的时候缺少了最基本的开导,是应该解决问题时却用抱怨和怒骂相向。年轻一点时抽烟,为了刺激,为了装作不在乎,但是久了,真的不在乎了,烟瘾也上来了。我常常在黎明前看着sia的背出神,她的蝴蝶骨上有个消不下去的痕迹,那是我长久以来最喜欢咬的地方,总以为这样能留下印记,我的印记。
我的占有欲常常让我止不住的问她:予淮知道你的背后有个咬痕吗?sia的眼睛闪烁几下,似笑非笑的问我:他为什么能看到我的后背?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我们呢?
sia散着衣服,缓慢的撑在我上方,红色的指甲痒痒的划过我的脸:你觉得呢,周筠?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那一刻我的心跳如同雨夜暴雷,一道白光闪得我脑子发懵。我迷恋她的荷尔蒙,她的头发,她的指甲,她无畏暧昧的样子,躺在我的床上抽烟、睡着;甚至是情不自禁的样子。
这不是单纯的漂亮,这是一种无人可及的风情,莫之能御的柔骨。我永远记得她红色的指甲,柔软的手,摸索,摸索着,好像山川之行,她抬眼弯身的问我:喜欢...红色吗,嗯?
我的感情世界也不是只有她,可只有她最称心适宜。得不到的才珍贵,世人皆爱求的过程,而厌倦唾手可得的一切。她却是我感情世界里求也求不来的人。
前年去普陀寺烧香,我为了显示诚心,买了花筒和莲花符,高高垂下的一片红,仿佛风铃有声响。我在莲花符上写上了我和她的名字,一为顺利,二为感情。sia这一生,得到的爱只有她外婆,而我这一生得到的爱,是sia施舍给我的。
我知道我比她更可怜,也比任何人都需要她。可我没开口说过,也不知道佛根本不会聆听你的愿望。我的方式太过奇怪,太过暧昧:抽烟的时候故意低头用烟点烟,看电影的时候故意虚抱她拿东西,更可悲,只有在她睡着时告诉她我喜欢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卑微,可我知道在她眼里,这些只能算调情。
她的悲切,我领略过一次,有次我在浪潮中快活,而她突然抱住我的脸问:我的心呢?
这一句无始无终的话,却像一把刀割得我生疼,我的心呢?她问我,我的心呢?那一瞬间我喘气,点在她柔软的皮肤上吁吁的问她,不在这里吗?
不在这里,我知道,这里无论我和她,都是空的。
我和她燃烧的身体,汗湿的头发,却没能焐热我们相距不远的心,这种悲哀突然席卷了我,我好想告诉她,sia,我很喜欢你,我好遗憾;sia,我好想和你共度一生。
知道予淮搬进她家,是在去表弟的生日会上,我还诧异:你和他不是朋友吗?
“是啊,朋友。”
“为什么住一起?”
“你知道吗,他妈妈不要他了。”
我耍赖:你不要我了。
她气笑了。
那一晚的酸涩我难以言说,我真的觉得,她不要我了。我从来无法知晓她是否真的睡着,是否真的快乐,我看到的,只有燃烧和悲切。有次我们看电影,燃烧,她一边看一边哭,只因镜头里的女孩裸着上身跳舞。她问我,我们配喜欢人吗?我说,配的,一定配。她小声说,如果,已经不会爱人了怎么办?我看着她,电影如何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她的眼泪,一滴碎成如同玻璃的眼泪。
她拒绝了我。我想是的,她拒绝我。她说不会和我过日子,她想象不到。我酸涩的喉咙说不出话了,吸吸鼻子,送她回家。我终于意识到,她的感情给了谁,可我不懂,予淮几乎和她不在一个世界,没有共同的经历,为什么是他不是我?为什么?难道因为他干净,他温和,他的肉体和情感能共同燃烧而非隔着一堵墙?
我将车停在一遍,几乎是用尽力气,缓慢的抚摸sia睡着的脸,我俯在她耳边说:你爱他,对吧?
这一次,我知道,她没睡着。
我人生最快乐的三年竟然是高中三年。
那三年里没有周筠,只有我,即使小绪有个远在咫尺的男朋友,可陪在她身边的是我,作为她的同桌,我几乎观察到她情绪的一点一滴。别人的话很矫情,比如“我最快乐的是看着她的侧脸”啦,或者是“三年里,一定没人像我一样这么注视过她”。听起来矫情虚无,却是我深夜想念时唯一能抚慰自己的话。一直认为这种话很自欺欺人,很自我感动,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
其实我连摇尾乞怜的资格都没有,小绪一直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不存在阶级,不存在差距,甚至,不存在差异。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想,但我知道,她不爱我,起码前几年不爱我。她的眼中只有风平浪静,只有一抔清水。我的情绪一年比一年内敛,没有的别的,全是我自己的错,错在我不该看见小绪蝴蝶骨的那个咬痕——多么深的咬痕,一头野兽似的,涨红了脖颈留下的痕迹。我更恨留下痕迹的人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不是,小绪,为什么在你身上留下痕迹的人不是我?
我能猜出咬痕的主人是谁,这要怪小绪和我说过无数次她喜欢的类型:野派的长头发,最好是日式男生的那种,眉骨和鼻梁都要挺拔深邃,别的无所谓,她说。总要让我觉得能有下嘴的欲望吧?
周筠的眉骨的确好看,侧面看去像静默的山,是这座静默的山将小绪迷成这样吗?我曾偷偷问过小绪对他的感受,她笑着推我:在想什么,你觉得爱和荷尔蒙不能分开吗?能吗?我不知道,在我身上,我只喜欢这么一个人。我的启蒙来得很迟。
初三,我无意在画册上瞥见一个女生,长头发,刘海曲卷挡住半只眼睛,光点迷人,像晚霞的余晖。侧脸线条流畅,像水一样的淌下来。我往下翻,才发现画册里的她柔靡的靠站在墙上。我猛地关上画册,慌里慌张的在晚上做了个梦,梦里她的腿像蛇一样绕着我。
只是如今,小绪的脸早就代替掉那个女生的脸,每次醒来,总是遗憾,遗憾她永远不可能用梦里的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一直在想,是否认识的更久,就越难积累喜欢,还是更容易将喜欢隐藏起来?我在很多人眼中是个比较乖的男生,少了些桀骜不驯,老一点的评价我老实,小一点的说我内向,只有小绪说我,别人都被你骗了,你哪是老实内向,你是深藏不露,你是内涵大于发声。她又看了我一会:谁说的,其实你鬼点子可多了。
她说鬼点子,确实是抬举我。我想,如果周筠满足她的生理,我就满足她的生活,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生活。我帮她养猫,做早饭,甚至是修剪花园。每每她靠着门站看着我,和我脑子里的身影重合,她柔声说:我该付你多少时薪,先生?
我成年的时候,我妈不要我了。为了个男人不要我。那天正如天塌一般,所有事情脱出我的预料,小绪背上的咬痕,我妈和别人跑了,我不问我妈为什么,我只想问小绪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做个普通人都做不到,为什么我连一份彻头彻尾的爱都得不到?小绪,我有多少次想把你从我的梦中拉出来,我有多想那些情节化为现实。
可我真的望向她的时候,我只会默默的哭。又是为什么流泪?我想,大概是那一天我发现,最是人间留不住,无论亲情,爱情,还是朱颜还是花朵。这些易变心,易消逝的东西总是不经意留刺伤我。可那天下午我这么奢侈的在她的肩上哭了很久,她摸我的头发,小声和我说:没事的,没事的,我还在。
我哭的时候,就想起小绪男朋友死在意大利的那段日子。她沉溺喝酒,夜晚关灯喝,喝的晕头转向,最后埋在我腿上哭,那种撕心裂肺,那种哭声,哭的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哭的天地动摇,哭的我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克制自己亲吻她耳朵的想法。我说,没事的。我还在。
大学暑假我们去扬州玩过,应该三月去,她说。我眨眨眼,她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啊。我想她一定想看远帆,所以才这么说,她那时候一直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只是听起来太孤独,不适合在我身边说,她才不说了。其实孤独和有没有人陪根本无关,即使热闹,也避不了落寞。我们在扬州的时候她躺在摆渡船上,而我坐着,她拉开我一条腿垫在脑袋下。慢悠悠的对我说,这个时候,人间能有几回?其实那个时候,我想起她常常在周筠和她一起的酒会上和我发消息,无聊啦,没趣啦,想快点回来撸猫啦。总是这样。我知道她的热情短暂,唯独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那一刻,我真心实意的觉得她爱我。
可我又觉得那是个错觉,或者是,她不懂怎么爱人。怎么会有人邀请朋友同住,又怎么会有人送朋友一处苏式园林的花园?我诧异,不知道这是施舍还是爱。我唯一一次对她发脾气,是我累了,累了她这样不知所措的对我施舍;她说她只有这个能给我,怎么会呢,小绪?不是的,小绪。
我相信她不懂爱人,那晚她很迟回来,她坐在我身边,缓慢的拨开我的头发。我心底为之一惊,不知如何反应。我确实困了,可是困顿又清醒,清醒到知道小绪推着我上楼的时候在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不知道她是伤心还是快乐,更不知道,今晚她参加的无聊宴会又带给她什么。
只是我坐在沙发上虚虚抱着她的时候,她蝴蝶骨上的咬痕已经消失很久了。她知道我看过她的背吗,她知道我梦里的她吗,她知道我在扬州那艘船上如何注视着她的脸吗,她知道我爱他吗?
我躺在床上,虚虚伸手,只是想,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看到那个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