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身爱与信
夜深了,淼不禁打了几个寒噤,她还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是少有灯的,黑夜几乎蚕食了整个街道。所以当淼看见昏黄的街灯倒映在寂寞的街道方形砖上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明亮清晰了起来。一切都在黑夜的管控中闪闪发亮。
进屋时,淼松了一口气,终于把外界的虚幻都隔离在外。“一切风暴都不重要了,我在想我欣赏的黄昏,铁索桥和矛盾的圆桌”。淼在心里默默地说,觉得屋里的语言和其他的一切都洋溢着自由的气息。不一会儿,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引她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她走到窗边,又在窗户上哈了一口气。看着花园里的海红豆树和往常一样映在窗上,先是一团朦胧,然后慢慢清晰,就像是某种未来渐渐凝结在当下,一点点坚实起来,成了日常的模样,被认同,被加强,最终定型在明日晨曦中。
“炯的信,不知道来了没有。”淼想,又给嵌在雕花木框的老式钟上了发条。这老式钟是淼很珍视的东西,按她给炯说的话,上了发条的钟是“能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和来自时间的自古而今对意义不息的询问。”对淼的回答,炯只是淡淡的应和,仿佛淼的回答他早已熟记于心。淼也从不做过多的解释,彼此心照不宣。
淼照例打开了电脑邮件,炯的一封信就静静地躺在里头:
亲爱的淼:
展信佳。
此刻是2021年10月10日晚10:30分,淼。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的痕迹。鉴于今日还未给可爱的淼同学写信,我只得懒洋洋地动起笔来了。
读到这里,淼的笑容已经在脸上晕开,她深知“懒洋洋”可不是炯的作风,但同时一股热气腾腾的渴望在心里涌起,促使她继续读了下去。
“淼,你知道我去上学时每天都会路过一家小旅馆,门口种着明亮热闹的无尽夏。现在第一波绽放的盛况已经告一段落,在一簇败花中间,新的花芽正栖息在暗淡的时间的枝头,并逐渐舒展开灿烂的姿态。每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一个完整的它,沉甸甸的花球里藏着无数的夏天。你知道我很喜欢这些花丛,它们总是凋败却也总是含着花苞。正如我,总是一面古旧,一面清新。在我心里我总是把它们当作最明亮动人的花丛。直到那天,我无意间听见旅馆老板的话语:“没人看的花,实在没意思。”我才恍惊——无人欣赏的花,难道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吗?一束花就是一束花,它开得自在,长得明亮,它仅是存在,便有了回声。又何须由人来赋予它意义。由人来定义存在之要义,这未免太霸道太自傲了吧。从某种角度来想,自诩评判官的人,我们的存在之要义呢,又由谁来定义?生命的意义出来没有神来解答,古之哲人大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令我心生不满。索性我自己做出了回答——淼,生命的意义,在于对美的惦念,对美的体验。不美就意味着死亡。
“美和生命的关联喔,”淼自言自语起来,脑子里与美的思绪如云团汹涌,凝聚而又分散。她不由得乘势看了下去。
“何为美?美为何?生命里的美的概念广泛而宏大,我只将它具象化。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抵抗。我认为人生有三种难能可贵的美感,分别是日常之美感,阅读之美感,交际之美感。后两种,淼,我们都谈述过的,在此就不累述了。而今我想与你探讨的则是日常之美感。曾经我一直保持着“日常生活太无趣了”的想法,可是在经过生活的波澜后,我竟发现,完成生命中的琐事也是美的体验,淼!生命何不因日常琐事而发亮呢。春天在隆冬和盛夏之间,在渺茫和尘埃落定之间,痒痒地生发出芽的形状。夏天时,我悠哉悠哉地邀请我的灵魂,去弯腰闲看一片草叶,观察小事在灼热湿润、浪漫慵懒的日子里发亮。还有淅淅沥沥的秋雨、年深月久的谷仓、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晒一晒我的心事,无需大太阳,就风干了所有记忆。平常的日子里,云的光辉,竹的摇曳,铺在桌面的粗麻布,精致的石膏小猫……淼,你有没有发现日子就是这么庸常,却有如太阳般细碎的光芒,洒落其上,让我们的生命变得熠熠生辉。淼,我时常想,生命是脆弱的,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受得住年风月雨,所以我总是在思考如何在短暂的日子里过得更有意义。然而答案十分简单而明了:也许处理琐事的意义并不大,但也要享受这种琐碎的无意义。日子庸常乃是生命常态,庸常不值得歌颂,而生命一直是值得被歌颂的存在。
淼,此刻已是次日12时5分了,我打算暂时缓缓我们的信件书写。另外,我想提一下,我的住处又是彻夜大雨,真是令人不快的日常琐事…忘记我在上文所说的吧。现在我只想做一个精妙的比喻,供淼小姐欣赏:我像一只鳄鱼,浮在夜的水面。
不打哈哈了,淼。
顺颂时祺
10月11日凌晨一点五分
炯
读到这里,屋里只剩淼那上了发条的钟在响。淼觉得心里郁郁葱葱的,像是要开出什么一般。她只觉得她非要写出什么才罢休。往日信件的内容又在她脑海中浮现,那是炯的思想的光芒。淼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像被床前明月光一样清瘦而理所当然的声音:
……
“时间造成的空虚感让我们不得不去书中找寻满足感。大雅之作也好,大俗之书也罢,都是生命的能量剂,与成长相伴而行。就阅读的大俗大雅的问题而言,我还有些许见解。在优秀的小说作品里,小说家教我把世界当作问题来理解,告诉我在一个建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确定性的世界里,小说便死亡了。于是我在不确定的小说世界里,我可以构建生命的精神之王国,以此来弥补我生命意识领域的空虚。小说成为我王国里建筑成本最低的城市、文明。作家的想象力不受画工、演员和成本的限制,当我说“要有光”,我根本无需处理明暗,不必打光,不用取景,我说光就是光。从优秀的小说中我能学到无尽的知识。然而不论是阳春白雪还是青菜豆腐,人生总要都尝尝才不算虚度此生。由此衍生出来的大俗作品,也不无不看之理。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的本质都热爱狗血与俗套。小妈文学,父子爱人,灵肉背离,这是小俗。圣洁者自甘堕落,英雄跪倒在小人面前,卑劣之人书写历史,这是大俗。三流文学与经典名著时常在小俗与大俗之间交替进行,成人电影和传世佳作可能采用同一题材。所谓狗血与俗套,其实都是客观存在。大俗大雅,狗血洒遍,人间真实,快乐无边。
……
愚钝就是不知道在自己的经验之外,还有别的可能性。淼,阅读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生活之外的可能性。愿我们都能走在一条充满可能性的路上,云蒸霞蔚,前途似锦……”
夜深了,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窗帘上悬挂着的墨绿色绒球,被屋里的取暖器烤得热烘烘的,散发着细碎的毛气。屋里静悄悄的,老式发条钟也把声音吞噬了。淼静静地坐了一会,缓缓回起信来。
亲爱的炯:
见信如晤。
此刻是10月11日晚11点,我在给你回信。
今晚下雪了。当我踩着那条令人窒息的寂寞街道时,我突然想起了你,心底愿意相信你现在的窗外也是同样飘着雪的。
炯,我一直很庆幸,流动不居的生命里有能够与你相遇。还记得刚与你结识的时候,我曾说我不想谈论家庭琐事、学业成绩,我只想谈论原子、死亡、外星人,魔法、爱情、生命的意义、遥远的星系、你的缺点、让你相跳舞的音乐、让你彻夜难眠的东西……这些你都和我谈论过了,我还记得你说爱情是“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天长地久,才能永远围有一圈闪闪发亮的诗的关怀。我虚构爱情的本领比在现实中去经受爱情的本领大得多。我想,爱情也许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而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尽管如此,我却还是感觉到你无法舍弃被人理解的渴望。毕竟人就是如此,可以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人理解的渴望”。你和我谈新时代的孝顺的概念和我说真正的交友方式,和我共享同一份黄昏……哈哈,炯,也许你并不知道,你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正如阅读早已成为我身体里面的一部分,你的精神、你的来信成为我生命的顺滑剂。我们虽然在各自的寂寞里载沉载浮,看似彼此相涉不深,但终究在同一块风吹雨打的田地里。我们曾在田地里寻觅生命的意义,种植思考的种子,然后收获共同的果实。我们仿佛灯塔看守人和罹难的船只,只是寂静的交谈,潮起潮落就成为我们的默契。
炯,你真好,我真的很庆幸能够遇见你。你和我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对美的惦念和体验,我还想补充一下,遇见也是生命的意义之一,即使失去,即使短暂。
此刻已经是12时三分了,炯,我准备睡觉了,,身处梦境是延长续航的唯一方法。有缘的话,梦里相遇。
10月12日晚凌晨一点三分
淼
夜深了,无边的黑暗将电脑屏幕的最后一点光亮吞噬。窗外还下着雪,银色的,暗暗的,向着窗户斜斜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