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海城这座南方小城,湿润,阴冷,如果不那么细究这里错落有致的工厂厂区和一座座略微有些格格不入的小阳搂,这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旧
江南的味道。一棵百年榕树的背后,是一条小巷子,巷子的深处是一个小卖铺,不出意外的,他的主人是一个腿脚并不方便的男人,他正在一辆面包车前面赫嗤赫嗤的搬着一箱箱不同口味的泡面,旧年的伤口,让他的高低腿格外的引人瞩目。
本来在帮忙的司机看着挤进了小卖部,没意外,他看见角落里认认真真写作业的女孩,他有些匆忙的和女孩打了一个招呼。“珠珠,在写作业呢,我家那小子要是那么乖,就什么都不愁了。”面包车司机擦了一把脸,就急忙忙的跑了楼。明珠在写作业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继续认认真真的写着作业。
“阿丽,给倒杯水,老子又胡了,你可别给老子拿那些陈叶子糊弄我!”哗啦啦的麻将声夹杂着欢愉轻佻的男女混音。“你个冤家,哪会招待你的不是新茶,有说话的空不如多赢两把。”娇媚的女音传到了女儿明珠的耳边,一个好好的字又写的坏了,明珠并不气恼,拿出了修正带,格外认真的贴好,方方正正,她露出了一个欢愉的表情,似乎楼上的那些莺歌燕语,与她全然无关。
珠珠这个小镇上的姑娘,她的父亲不良与行,她的母亲更是在镇上每没个好名声,镇上的阿婆们一边怜惜着她,一边揣测着他们一家那点子不堪的破事来当打牙祭的谈资。好像只有这样子的议论几声别家的不堪,就能够显得自家格外的出淤泥而不染。
珠珠放下了手上的纸笔,瞧了眼时钟,照着往常一般来到了厨房,简单的做了个蛋炒饭。至于母亲,不提也罢,楼上的麻将馆里,她们每天散了麻将局,不是醉醺醺的回来,就是骂咧咧的指着不那么爱说话的父亲骂。珠珠看着这个这个家,在某个时刻,她竟然有些理解这个女人的荒唐,读着高中的女儿需要学费,自己的男人做不了重活,这个小卖部,也指望着她的麻将馆存活。所有的压力她一个人担了,珠珠一边要接受她的不堪一边坚持着自己那点骄傲。是阿,她不认同母亲阿丽为了钱抛却名声,但是她却只能让自己去理解,因为她的学费,她的钢琴课都是要钱的,而这些来都来自于那个叫阿丽的女人。
阿丽又一次醉死过去,女儿吃力的扶起了醉醺醺的母亲,一勺一勺的给她喂下解酒汤,阿丽并不老实,她扭动着身子有些抗拒珠珠,珠珠喊了一声妈,她老实了一些,喝完了汤药,没一会全都吐了,她躺着一吐,被子上都是秽物,屋子里,须臾间,弥漫着一股子酸酸的腐臭味,直冲脑门,珠珠终于耐不住,一下子就委屈的不行眼圈都红了。她呆坐着,直到父亲阿全来了,默默的收拾了这些狼狈呕吐物,三个人,一个醉了,一个哭,还有一个沉默着。这就是她的家,珠珠不想和解却又无力改变的地方,毕竟16岁的小城姑娘,除了成绩优秀 自持着自己那点骄傲什么也做不了。
珠珠下了楼,却看见了在楼下的父亲。他递给珠珠一杯温水,递上了热毛巾,珠珠接了下来默默的敷着脸。她看着这个日渐沉默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她美丽的母亲变成了醉鬼,他的父亲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瘸阿全,她的家有了这个麻将馆,有了小卖部,却再也没有了温馨。
父亲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道:“珠珠阿,不要怨她,那么多年过去了,等她走出来了,就会好起来了,我们家都会好起来的。”珠珠默默的盯着他的腿,压下去的那点泪意又开始汹涌。她扑倒父亲的怀里哭着:“爸,你的腿疼不疼阿,她呢,还疼不疼阿。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什么都不说,连面对着我们,她也戴着面具,一拒千里。”珠珠抽抽噎噎不住的念叨。他的父亲放下了手,沉默着,思忖半响,说出了让这个家满是伤痕累累的往事。
楼上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楼梯边上,她打了一个哈切,声音还是那么尖刻:“哟,我这是打扰你们父慈女孝阿,大晚上的,吵死了。”她把楼梯踩了吱吱嘎嘎,走得不屑一顾,步步都是风情,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父女两个的对话。这个晚上,大家谁都没有提,但却也是三个人,第一次提起几年前的那件事情。
这是三年前了,那会子 阿丽与阿全在这个镇上刚刚落脚,南方这个地方,和他们的老家的贫瘠全然不同,这里热闹,经济发达,天气湿答答的完全让人不能适应,但是这里给的工资高,特别是女工,只要肯出力气,工钱很是可观。他们和所有的老乡一样,对这里充满了希望。阿丽是个漂亮的姑娘,就算女儿那么大了,却依然美的像是夏日的曼陀罗花,热烈招摇。隔壁家的厉阿婆有个傻儿子,他总是喜欢在镇上晃,他喜欢追着那些漂亮的姑娘的屁股后面追追赶赶的,每次都是阿婆给他到处描补,赔钱赔礼的,还好厉家的房屋够多,榕树底下的那排房子全都是厉阿婆和她那个傻儿子的。
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那天的阿丽阿,与往常一样,走在了回家的那片橘子林边,阿丽哼着歌,想着再努力几年吧,女儿珠珠就能来这个小镇了,这里的孩子,可以去上钢琴课,也能学舞蹈,总好过老家除了几本的课本再无其他。她那么漂亮,一定会喜欢的,生活美的让人充满了盼头,她走在即将黑暗的路上,完全没意识到即将会要面对危险。厉家的那个小子,三十岁多岁了,暴躁的性格和低下的智力并不匹配,更要命的是他壮的和头熊一样。乘着夜色,他跟踪的没有一点压力,他不动声色的跟着那个美丽女人,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胸脯与屁股,这是多么让人想要拥有的女人啊,电光火石间,他遵从了身体的本能,这个恶棍,他拖着阿丽,走向了橘子林的深处。
被阿丽就这样顺着那条不平整的石子路,被拖进了深渊,她的脑袋被血糊了一脸,后背疼的火辣辣的,更恐怖的是那个男人,正在扒拉她的衣服,阿丽想喊,想叫,疯狂的男人一个砖头啪的一声,打碎了女人的挣扎,她被压的连力气也没有,阿全在树林里找到她们时,阿丽早已昏迷,可笑的是,那个厉大还在他身上起起伏伏。阿全看着妻子像是泡着血的糖葫芦,没了往日的齐整,他全然不顾的冲过去。这件事彻底的脱离轨道,发生在黑暗的龌蹉,厮打与谩骂惊动夜里熟睡的村民,没什么比男人和女人的纠缠更吸引人类的眼球,这起犯罪事件暴露了在别人眼皮底下,成了谈资。
阿丽醒了,阿全的左腿在与厉大的纠缠里被砸断了腿,伤了经脉,这让阿丽歇斯里底,烧了理智。丈夫因为自己,成了残废,身体上那些斑驳错落的淤青痕迹,手臂上的一道道血痕,阿丽呜咽着,她被一个有病的男人给奸了,阿全也死了大半个,这口气顶着阿丽生死两难。
精明的厉阿婆来,她告诉他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放过厉大。这让阿丽觉得可笑,这一切怎么可能放过呢!一边歇斯里底的不合作,一边利用受害者有罪论散播着阿丽的荡妇论。阿全看着阿丽整天整天的做噩梦,头发一把一把的掉,还有自己已经残破的腿,这个男人的脊梁骨一天天的弯了下去。阿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像镇上的那些人说的那样,一个神经病,连抓他入罪都做不到。丈夫浑浑噩噩,女儿珠珠还等着她。于是她拔了自己手上的针,主动出击,去找了厉阿婆谈判,她顶着满城风雨,拿到了榕树底下那座二层小楼。厉家阿婆也带着她的傻子走了。阿丽成了麻将馆里满面风尘的老板娘,而阿全看着那座小破楼,画地为牢,让自己成了所有人讥笑的瘸阿全。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赎了自己的罪。
时间的残酷在与它从不因为谁的人生破碎而停滞不前,于是醉酒与沉默成了逃避的理由。珠珠还记得那天母亲照常带着一身烟味从楼上的麻将馆下来,小卖部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她有些不耐烦的接起了电话,没一会脸儿煞白,手也抖的厉害,也许是她的反应太过异常,珠珠往里走去,她才嘴里蹦出了几个字:“你爸爸出了车祸,在医院。”骇的半大的珠珠顿时冰冷了手脚,珠珠愣神的半刻功夫,麻利的阿丽已经麻利关好门,拉着傻子一样的小女儿向受伤的丈夫奔去。
娘俩到了医院才知道车祸是怎么一回事,阿全他因为旧伤,有一条腿就不方便,更为了躲避行人,撞到了电线杆上,阿丽看见他满头是血的模样,脑子里想起来的竟然是当年阿全为了救自己去拼命的样子,那天的血也是今天这般滴滴答答留个没完,她的心里留着一团火,恨这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先保护好他自己,往事直冲脑门,恨厉大这个疯子为什么会找上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所有的情绪都需要一个出口,她看着门诊楼里捂着伤口的男人,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她抱着他,使劲打他,甚至不管需要逢合的额头与不那么健壮的腿,周围的人频频侧目,窃窃私语,她们一定以为我疯了,阿丽在阿全的怀里不住的抽抽噎噎,捶打着他并不强壮的胸口,那些一起排队的,看着此情此景还以为阿全下一秒就要死了。
阿全看着情绪激烈的妻子,不顾手上的血,就要给她擦眼泪,妻子这样外露着情绪,真不容易啊,这是没有了戴面具的阿丽,阿全有些快意的想,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早些受伤,这次自己是不是伤的太轻了,应该再重些,她是不是会因为更心疼而走出那个噩梦。
珠珠站在一旁来不及心疼,就看着自己的爸妈,一个哭一个笑。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疯了吧,还是医生的叫号声分开了这两个人,阿全的额头被碎玻璃扎的稀碎,逢了十七八针,走的时候医生还一再嘱咐阿丽说,没事没事,小伤口养养就好,养养就好。医生也是好人,估计门口那一出他都听见了,这一再嘱咐也是怕阿丽哭出个好赖。
珠珠意外发现那两个冤家似的夫妻竟然手挽着手一起走出去的,她欢喜的和笼子里的慌脚鸡似的,有些事情,在她的眼皮底子下慢慢的改变着。她想,父亲一定比他还慌,一定是,你看他都不走直线了。
从那天以后,母亲阿丽打着照顾父亲的名头爱上了煲汤水,甜丝丝的银耳莲子羹,充满胶原蛋白的猪脚花生汤,枸杞西洋参汤,轮番上阵,阿全伤了,她不大爱顾着麻将馆,反而喜欢絮絮叨叨的说养生经。
阿全每次喝着汤,阿丽就坐在桌子旁,重复着说,小心开车,摔出个好歹谁管你,以形补形,多吃猪脚。诸如此类的话头,阿全就欢欢喜喜的全盘接收,多年未见的絮叨宛如天籁,看的珠珠是喜不自盛,没有什么比父母恩爱更令人惊喜。
那次车祸之后,阿丽对于来店里找她喝酒的酒友,都是拒绝的,次数一多,人就老少了。有一次,珠珠在一旁听见她和阿全嘟囔:“你血灵灵的模样,我多怕你死了。”阿全脸上全是欣慰的表情。
她成了小卖部真正的老板娘,她会帮着受伤阿全看看遗漏的进货单,也会帮阿全搬货,力气不大,但是也算是搭把手。反正每次阿全看见了都是乐呵呵的。珠珠还是坐在一旁的老位置上写作业,偶尔瞟上一眼,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再没有当初的疏离与不安,还多了几分磕cP的热切。
阿全的伤在阿丽的呵护下很快就好了,他们的感情也渐渐的有了旧时的光景,最有意思的一次是阿全进了货回来的时候,他那辆破面包车里,还带了一捆批发来的玫瑰,没打理没包装,除了那个艳丽的红色,你完全看不出它是一束捧花,可是妈妈却很宝贝的用一个塑料大桶养着,这些天,阿丽不喝酒了,脸上也不再颓唐,她比从前更像一个称职积极的老板。
镇上的人看着渐渐融洽的俩夫妻,娇艳的玫瑰,滋养了旧日里的情分。娇艳的玫瑰也触发了镇上那些女人的眼神,这让聪明阿丽嗅到了商机,小卖部里还卖了一段时间的玫瑰,就连珠珠都成了包花小工,也帮着包了好一段时间的花。镇上的那些个妇女们,看着玫瑰飘香的院子,也多了几分善意。
日子就这样在温馨里一天天过去,珠珠很开心,妈妈是记忆里温柔无匹的妈妈,爸爸康复了以后也愿意听她们娘俩的话去医院复健。直到那天她在父母的桌子上发现了关于当年那件事的资料,起诉书和那些被保存的很好的证据,看到那些,她下意识的有些害怕,当年那件事,几乎可以说是毁了她的家。
藏不住情绪的小姑娘没两天就被母亲阿丽发现了端倪,她吞吞吐吐的把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疑虑说了出来,母亲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对珠珠说,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留了脓的伤,只有挑破了伤口,才会痊愈,更何况,现在她完全懂得丈夫的心,夫妻一体,没什么可以害怕的。
珠珠想,是阿,只要父母有勇气有力量去面对,她又有什么害怕的呢?多年以后阿丽与阿全足够勇敢,他们选择报警,强奸妇女罪与恶意伤害罪足够关那个傻子十几年了,更何况,民警来镇上实地探查时有好几个猥亵案都和厉大脱不了关系,当你发现一只蟑螂时,往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可能养着一窝蟑螂。有意思的是,经过警方调查,当年跟厉阿婆离开了镇上的厉大,他的智力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低,有时候无限纵容会把一个不那么聪明人逼得学会了趋利避害,甚至是犯罪。
厉大被带走的那天,镇上热闹了很久,阿丽与阿全两个人在那些不不好的小卖部哭了很久很久,又笑了很久。所有的憋屈都在法律里得到真正的解脱。
镇上的孩子们都知道,榕树下的小卖部里住着个不畏强权与流言的老板娘。她温柔又泼辣,甚至连警察叔叔都称赞她的勇敢。在孩子们的眼里还有比什么更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