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江
我在听到苍老的声音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仍是个孩童,土房前的一小块空地是我经常玩耍的地方,我的外曾祖母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我拿一颗八号台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已不知多少年岁的芒果树挡住了炙热的阳光,外曾祖母告诉我说在她还同我一般是个孩童的时候,这些树就已经这么大了,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总之它们守护这个村寨已经很久很久了。她迈腿而坐,黑色的傣族裙从两腿间垂到地面,我就坐在她的裙衬上荡着秋千,届时树梢楚楚的蝉吟也安静了下来,仿佛也同我一般在等她讲起那些古老的传说。
故事发生在一个炎热的遥远下午。任凭骄阳怎么炙烤,红河南岸的庄稼依旧一片绿油。猛主村在这天进行闹江。所谓闹江。就是把有毒的树籽捣碎参着石灰倒进河流里,让鱼儿因为中毒而晕眩,从而更容易让人捕捉。这引来了南北两岸七里八乡的村民,有的拿着抄网,有的拿着箕;有的在岸上顶着烈日,有的泡在水里躲避酷热,都在等待着江水被石灰染白。19岁的傣族小伙阿考也是其中的一个。阿考家就在猛主村的村东头,土坯的房子边有个新砌的猪圈,年初的时候阿考用去年的余蓄给刚过门的妻子买了一头小猪崽。今天阿考把下午干活的时间用来抓鱼,医为他怀孕在家的妻子需要一点肉来补充营养。其实人们都乐意抛下一下午的农活来参与闹江,一下午不除的杂草从庄稼那里偷不走多少好处,于是大伙儿都会来参与这场捕鱼狂欢,其中孩童是最为兴奋的。石灰下来的时候是从浅滩开始的,乳白色一点点从岸边葛延开来,一点点侵蚀晚霞般红彤的江水,直到江水全成了乳白色。这时岸上的人们便蜂拥入江,水性好的大人们会到江水中心寻找大鱼,妇女孩童则在浅滩捡拾已经昏厥的鱼儿,顺着江水逆流而上。捕到大鱼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其中还有孩童们打闹在水边摔倒的嬉笑声;因为争抢钱黄鱼而快要动手打起来的争吵声。阿考就跟在这些声音的最后面。他只想抓几条鱼然后回家,少的话就当天吃,要有多余就做成鱼干巴挂在梁上或者弄成腌酸鱼装进陶罐里。
天气热得跟躺在灶台上没什么区别,起先浸湿的衣服不一会儿就又干了,于是阿考得时不时蹲下身全把衣服弄湿。没一会儿、鱼儿便开始浮了出来,黄的翻起黄肚,白的翻起白肚,黑的也翻起白肚,就像死了一样,但它们并没有死,当你伸手去抓的时候它们仍旧会奋力逃跑,仿佛只是游累了想躺着歇一会。这里的人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带上抄网和簸箕,可阿考什么也没带,他有两套异干他人的捕鱼方式,一是把衣服往前拉伸,像一张从腹部张开的大口,然后一下将鱼套进肚子里面,任凭鱼儿在其中挣扎。但这个方式并不利于捕捉钱黄鱼,鲶鱼,江鳅,罗非等鱼类,因为这些鱼类的鱼鳍或尖硬的头须锋利得可以轻松划开肚皮。如果遇见这种鱼类,阿考就用第二种方式:把衣服脱下来用双手将其撑成簸箕状,这样既不会伤到自己,也不会因为皮肤太滑而让鱼儿溜走。捕到鱼之后阿考会到岸边从干枯的香蕉树的树干上扯下几条丝,从鱼鳃穿入鱼嘴穿出,然后拎着回家。这些技能每个傣族孩子都会,从没有人教过他们,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是祖先写在遗传基因里赠与他们的礼物。
阿考在水中不紧不慢地逆流行走着,寻找鱼儿的同时感受水流亲切的抚摸。低头寻鱼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周遭,他看见微风拂过稻田,看见时不时有翠鸟俯冲进水里然后窜出,衔着一条小鱼飞向断崖上的洞穴,雏鸟因为分得一杯人类的残羹而开心地张嘴乱叫,殊不知这是死神抛下的诱饵。他看见岸边的几个孩童正用棍子和石头打砸着什么,他以为是河蚌,因为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河蚌的肚子里有宝石,这导致有一段时间人们大肆捕捉河蚌并将其砸开,可从未有人获得过宝石,只留下了河蚌腐烂后漫天的腥臭味。但要是河蚌的话不至于用棍子这般打呀,阿考因此对岸上孩子们正在打砸的东西产生了好奇,于是等孩子们继续回到水里抓鱼后,阿考便上岸看了看。
是一条红脖子蛇,这种蛇很常见,而且有剧毒,而且据说被砍掉了头还能继续发起攻击,之前邻村就有人因为被它咬了一口而丢了性命。但奇怪的是,这蛇的头上长了一个鸡冠,鲜红得仿佛一朵娇艳的凤凰花。阿考从没见过长鸡冠的蛇,出于对未知生物的敬畏,阿考扔了一条小鱼在它旁边,愿它得以安息。
阿考继续回到水中捕鱼。太阳悄悄往西边斜去一点,天气没有丝毫要凉下来些的意思,连吹来的风都像是被开水烫过似的。这时北岸从上游走下来一个女人,穿着很是奇怪,衣服吊坠着多种银饰,一片色彩艳丽扇形的尾饰垂在屁股后面,看着像是彝族的服饰,可头上却戴着傣族的黑色镶银帽。她边走边往四处张望,走几步就喊一声“福沙”阿考看了一眼后继续低头捕鱼,不觉间那女人便来到了他的对
岸,用傣族话对阿考说:“小伙,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儿子?"
原来是在找儿子。上游这么多人中都没有她的孩子,大概是被河水给冲走了罢。阿考心想。这条红河时涨时跌,尤其是河流中央水流湍急,可带走过不少孩子,光是阿考他们村就有好几个,但今天这水位,只要孩子不往中心去都不应该会有什么危险,也说不定是个调皮的孩子。
“刚才有几个水塘村的孩子在那边打死了一条蛇,不知道有没有你儿子。’
女人一听这话便激动了起来,从岸边跑到水里向阿考奔来,奇怪的是,她在北岸,阿考在南岸,先前就说到河流中央的水又深又急,可那女人却毫不顾忌,更奇怪的是,她涉水走来,水却一直只淹到她的膝盖处,她在水中行如平地。
“在哪儿呢?”此时女人来到阿考面前,她并不像彝族人,也不像傣族人,更不会是皮肤黝黑但哈尼族人。一只白析的手抓住阿考的胳膊,一双剔透的杏眼看着阿考,清秀的脸上那双动人的眼睛里翻滚着无法掩饰的焦急。
“那几个孩子把蛇打死就下河继续摸鱼,这会儿估计已经往上游走了一段了。”阿老说。
“我问的是那条蛇!”女人晃了一下阿考的手臂,但并没有撒开,说道。
“那边!走我带你去。”阿考往后方的南岸上指了指,然后往手指的方向走起,那女人依旧没有撒开抓着阿考胳膊的手,跟着阿考身后,阿考却感觉她轻飘飘的,自己也轻飘飘的,连脚下水流的微弱的阻力都感觉不到。
阿考带她来到了孩子们打蛇的地方,那条蛇的尸体还在那里,下半截扭了几圈。上半截侧着,蛇口张开,蛇信耷拉出来头上的红冠比先前暗了一些,阿考方才扔下的小鱼就躺在它旁边。女人看到这一幕噗呲就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边哭嘴里还一边喊叫着:“么哟,我的儿啊!妈妈住在猛雅,你怎么就死在了猛主哇!"
阿考站在她身旁,即疑惑又不知所措,只得愣愣站在那里等着女人哭息
“是谁打死了我的儿子?”女人突然转过头,看向阿考,咬着牙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梨花带雨的脸庞变得狰狞。嘴角能看到的虎牙似平无比锋利。
“是几个水塘村的孩子,我想你的儿子大概是因为闹江被河水里的草药闹昏了爬上岸,然后被那几个孩子打死的。我还在旁边放了一条鱼,让他安息呢。”阿考慌张地说。
女人继续埋头痛哭,阿考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太阳一点一点往西斜,远天仿佛有什么将要从火烧云缝中滴落。这时女人站起来揩了揩脸上的泪水,吸了两下皇子,对阿考说:“小伙,你赶紧回家,在你家的农田和房子边随便找个地方拴上红线,赶紧回家,要下雨了!"
阿考点了点头,拎着鱼就往家走,他感觉到女人正在他身后目送他,虽知她并无恶意,但背脊仍凉得让人发颤。然后阿考就开始跑,往家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心慌,非要按这女人说的去做,搞好不她就只是个疯女人。
阿考回到家,妻子正往一块黑布上绣着傣族的花纹。阿考把鱼往地上一放,跑到妻子跟前蹲下扯出一根红线,然后将其系在门外自家墙上插着的木棍上,这是用来晾挂青菜的木棍。紧接着他又跑到妻子跟前扯了几根红线,慌张地往田里跑去。期间还撞翻了一颗凳子,阿考的母亲听到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了问发生了什么事。阿考跑到水稻田,把红线系在稻草人上,然后又跑到香蕉地,把红线系在地里的一颗荔枝树上。阿考的父亲正在香蕉地里除草。
“阿爹,回家了!”阿考对父亲喊道,这时远天响起了滚滚的雷声……
“后来呢后来呢?"我仰起头看着外曾祖母,她脸上满是岁月泛起的涟漪,她也低头看我,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像是我在夜里看见的一颗遥远的星。
后来就发大水了,整个猛主南沙都给淹了,水退去的时候,甚至有些人家的猪圈里还有大江鳅,在吃着死掉的猪。但唯独阿考家的田地和房子一点事没有。水塘村更是,被山上来的带泥的水冲走死了好多人,”外曾祖母说,“所以你也少伤害那些小动物,说不定你昨天吃掉的田鸡就是哪个龙王的儿子。”
说罢外曾祖母推我站起,她自己也起身走进屋里,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玉米,而后撒向流过门前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