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者
青阳镇的屠龙手艺,远近闻名。
男人屠龙,将落入陷阱的龙束缚住,用浸过烈酒的匕首,剜去龙身盖住心脏的一片龙心鳞。
龙心鳞离身,龙随即化风飘去。
村民屠龙的目的只有一个——将龙鳞嵌于胸前,可延寿驻颜百年,直至龙鳞与身体融为一体,飞升而去。
一日,村子里来了个斯文模样的人,自称屠龙道人,却没有半分屠龙人该有的煞气,
唯独腰间,别了一柄两寸长的小刀。
“请问,村长家在何处?在下有事寻他。”他拦下一个路人,客气地问道。
“我就是,请问何事?若是为龙鳞而来,那便可以回去了。”
此人正是村长。
村长一边回答道人的问题,一边打量着道人。
这语调和气的眼前人,模样秀气,也无甚恶意,想必是来做买卖的。
能来青阳镇做买卖的外地人,无非是图龙鳞。
而青阳镇的龙鳞,向来不卖。
“我确实是为了龙鳞而来,不过……”道人思忖道,还未及说完,却被村长截住了话。
“想必你并不知,青阳镇的龙鳞不卖。今日天色不早,你可到村里留宿一晚,明日回去罢。”村长转身便要走。
这外来客,恐怕还不知道青阳镇的规矩,并非谁屠得龙,龙鳞便归谁。
龙鳞自己会认主,强硬的法子,大概无用。
“村长误会了,我知村子后日便要屠龙,我此次来,便是助村长一臂之力的。”道人及时补充道。
村长果然止住了脚。
这次,村长仔仔细细地盯着道人看了好一会儿,试图看破道人的真实目的。
屠龙之艰辛,一个闪失便要丧命。
能去屠龙的,无不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不知这道人图甚。
“当真?敢问高人有何依仗。”村长斜眯着眼,紧紧盯住道人。
道人从容笑着,无一丝一毫的波动,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不知者无畏。
“当真。”
道人笑笑,抬起手,缓缓将左肩衣襟,退至肩头。
肩头,一块小而璀璨的鲜甲,若隐若现。
“这是……”见到此物,村长大惊,再也不敢小瞧眼前人。
龙千年,方有隐鳞。
得隐鳞者,便等同于有了刀枪不入之身。
道人身上的隐鳞,已然说明了道人高超的技艺,青阳镇自有记载以来,最多只屠过百年的龙而已。
道人又指着随身的小刀,道:“这是落雁,屠龙必不能少了它。”
……
村长将道人请到家中,备好了酒菜。
“屠龙便在后日,不知高人有何打算?”村长又给道人斟了杯酒,道。
道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微苦,遂放下,看向村长:“龙属至阳之气,必当以极阴克之。”
村长略微沉思,问:“莫非是与阴时有关之物?”
道人笑笑不语,算是默认,却并没有直接点破的意思。
“难道是老祖宗庙里供奉的青时?倒正是铸于阴时。”
村长皱眉道。
青时是当年老祖宗铸造的,外界皆知,青阳镇那位老祖,凭此屠龙宝物,所向披靡。
青时,因此声名大振。
道人呷了一口酒,摇摇头。
村长更是疑惑。
村子里屠龙的利器中,青时已是阴气最盛之物。
“至阴之物,并不一定是利器。能观之,能踏之,皆可。”道人缓缓道,算是提醒了村长。
“能观之,能踏之……”村长皱着眉头细想。
“难道……难道是……”村长小心翼翼地开口。
“七方地?”
“可是青阳镇一处寸草不生、人迹罕至之地?”道人问。
“正是,那是村中禁地。”村长忧心忡忡地答道,“若是要借助七方地,恐怕是有去无回。”
“村长放心,我可保大家无虞。且劳烦村长,明日子时,召集全村人到七方地。彼时,便能铸成最利之兵器。”道人郑重说道。
“在此之前,还需村长办一件事。”
“何事?”
“青时虽不是阴气最盛之物,却阻碍了七方地阴气的吸收。若要七方地的阴气至最盛,需将青时折断。”
“这……”村长皱着眉头,折断青时,可不是件小事。
“村长可有什么难处?”
“不瞒高人,我虽是一村之长,却不能擅自定夺此等大事……高人可将落雁,暂时交付于我作为信物,待我持此信物,向村民细细解释。”
道人取下落雁,递给村长:“有何不可。”
……
次日子时,七方地。
青时已折断,村民已聚齐,村长将此前拿走的落雁,还与道人。
道人接过小刀,盘腿坐下,嘴里念念有词。
顷刻,一片若隐若现的鳞甲,从道人身体中飞出。
道人睁眼,一抬手,空中横斜乱飞的鳞甲,已经稳稳落到了道人手中。
道人抬步驻于村民中。
此时,鳞甲已静静立于空中半人高的位置。
道人将随身的小刀解下,迅速划过手指,将鲜血滴于隐鳞上。
在村民的注视下,浸染着道人鮮血的隐麟,在空中微微颤抖。
村民按照村长的吩咐,挨个接过小刀划破手指,将血滴在鳞甲上,一滴,又一滴……
被鲜血染红的隐鳞,越来越亢奋,道人紧紧盯着隐鳞的变化,生怕出现任何一个闪失。
终于,村民已悉数将血滴落在鳞甲上,只余村长一人。
村长走到鳞甲前,就着道人的小刀将手指一划,将手指立于鳞甲上。
最后一个人的血,也滴上去了。
现在,只待鳞甲的变化。
道人的笑容未至一半,却僵在了嘴角,怎么会!
道人一口鲜血喷出,随即倒在地上痉挛了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
道人心里怒吼着,嘴里却发不出半分声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哈……”
方才严肃老实的村长,此刻却是大笑了起来。
村民看着地上的道人,也尽是讥讽之色,仿佛对道人此刻的变化,早就了然于心。
村长单膝跪地,一手撑在道人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道人。
“臭道士,是不是没料到,我们还好好的,你却倒下了?”
道人此刻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喘着粗气,狠狠地瞪着村长。
“我早知你便是龙。对付千年龙族不易,最好的法子,便是效仿老祖宗,让龙族甘愿自残。”
“我也知你集村民血,便是为了让我们永远忘记屠龙一事。但龙鳞是让我们延年益寿的唯一法器,又怎能放弃?只好利用你,诱你入局罢了。”
“化成人形的龙,少说也有千年道行,百年以来村里还未曾遇过,你的鳞甲少说也能延年益寿千年。”
语罢,村长缓缓从胸口取出一只黑褐色的短箭,正是青时,握在村长的手中,隐隐泛着金光。
“千年以上的龙,非青时不可屠。你让我折断青时,不过是害怕被青时所害,但你不知,所谓屠龙宝器青时,实是一支射龙箭。”
“真正的青时,早已被我拿走。之前被折断的,是你的落雁。你称它是屠龙刀,其实不过寻常小刀一把。”
“那日,我拿走后,已换成了一把同它外形无二,却浸了烈酒的刀。”
不等道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村长已手起箭落,一箭刺入道人的心脏。
果真取出一片金光闪闪的龙甲,道人随即慢慢消逝不见。
……
一千年后,某地。
两位老人相对而坐,手中黑白博弈正酣。
“白老头,不是要去渡人吗,怎么把自己渡过来了?”
眼看着渐落下风,黑衣老头开始揶揄起对面的人来,试图扰乱白衣老头的思路。
“哎……”白衣老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思路却并未紊乱。
手指起落间,一颗白子,挡住了黑子的去路。
“我确是没料到,原想以三百年修炼,换来三日人形,以隐鳞为引,集众人之血。让他们忘记屠龙一事,从此,屠龙村与屠龙再无关系,顺其自然生老病死,也免得那帮龙,少历了十万年的劫,尽走捷径。”
“什么那帮龙这帮龙,你忘了你怎么成人的了?”黑衣老头看准机会,落下一子。
“想来村民并不知晓,龙族本应修炼十万年,历尽劫难,方才能修得永世人形而不灭。如今被人类屠杀,却能够将十万年的时间和劫难尽数抵去。”
“人类取了我们的心鳞,延长了寿命,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万万想不到,那延长的寿命,不过是心鳞在他们体内消去劫难,刚好需要百年或千年而已。”
“待到心鳞与人类融为一体之日,也是劫难尽数抵消之时,彼时,龙的意识苏醒,人类的躯壳已是我们龙的化身……”
黑衣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着白衣老头。
本想乱了白衣老头思路,却把自己的思路搅乱了,不知如何破局。
白衣老头仍是巍然不动之姿,手中缓缓落下一子。
黑衣老头看着棋盘,缓缓摇头,又道:“当年,老祖宗在经受万年劫难时奄奄一息,幸得一人类相救。”
“为感念救命之恩,老祖宗在他弥留之际赶去见他,当着众人的面,扯下自己的心鳞,置于那人胸口。”
“那人转危为安,并又活了百年。老祖宗却在扯下心鳞的一刻,化作一阵风逝去。”
“可是老祖宗并没有想到,当年为报答救命之恩舍下的心鳞,却成了人类延年益寿的法器,人类因此对我们龙族大肆捕杀。”
“进村时,我便说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本是助他们恢复宁静生活,未曾想人类未能理解用意,以为是助他们屠龙。”
白衣老头无奈地笑笑,“老祖宗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法子,竟能够抵消我们万年的劫难。”
“不过,千百年便可化作人形,对我们龙族来说,是福是祸,也未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