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在天宫的蚂蚁
我是蚂蚁,一只被置养在天宫活了上百年的蚂蚁。
你问圈养者是谁?
他啊,是个仙人,修为不低,爱好单调一喜欢做糕点、像个厨子——
正因为他喜欢做糕点、残渣多,本若不浪费的原则,所以才养了我们这一群蚂蚁。
每次他吃完糕点,都会把手里的残渣,拍到我们这个地方,供我们食用。
美其名曰:物尽其用。
当然,我是不吃的。
那些糕点残渣难闻得很,分明就是烤糊了。
只有我那些没什么脑筋的小伙伴,才会争先恐后地去抢。
我每次都在想着,如何避开这一场又一场的食物大雹子。
起初的时候,还是挨了不少砸,但后来,我便警觉了许多。
每每瞧见那一双大巴掌,过来拍拍拍的时候,我都会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到仙草底下躲着。
仙草是我的避难所,我很中意它。
只不过,我时常爱趴到小土坡上晒太阳,有时灾难来临,也会来不及逃跑。
最重要的是,每日三餐,这位仙人总是孜孜不倦地来播撒粮食,生怕饿着我们这群蚂蚁。
并且,图养者还在外设了个屏障,什么都是只可进、不可出。
所以,哪怕我在此处度日如年、战战兢兢,也跑不掉。
还有些神经兮兮。
今日,我正晒太阳打盹,突地一个激灵——圈养者喂食的时间到了!
我急急地往仙草处赶,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不多时,天上就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残渣来,我的肚子饿得咕噜作响,只得咬上仙草,汲取鲜汁。
仙草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意,叶子落了下来,帮我遍住外面的世界。
我只觉得一片寂静安逸,肚子也饱了。
我很喜欢仙草,虽然它不会同我说话,但比那些小蚂蚁还要善解人意。
那些小蚂蚁,除了转圈圈就是转圈圈——
最重要的是,我还看不懂!
有代沟啊。
正想着呢,突然瞧见仙草的叶子被掀了起来,紧接着,我便腾云驾雾——被拎了出去。
我拾眼打量着,很快,我便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在一个男仙的手心上趴着。
这个男仙,并不是圈养者,而是——
八婆!
「任仙长,这只蚂蚁好像有了灵识诶,还晓得去仙草上吸食精气。」八婆如是说道。
「而且我总觉得,它不怎么喜欢你诶,每次你投食它都不吃。」
任仙长——也就是圈养者,因了八婆的话,一双眼睛盯着我,道:「好像是我每次喂食,总有一只蚂蚁爱乱跑,难道都是它?」
八婆笑得手心直颤:「仙长拿个糕点试试不就知道了?若它真的有了灵识,说不定,来日会有大用处哦!」
我突然想起,八婆从前在这里讲过的,民间神兽被仙人发现,并炼化成丹药的故事。
「仙长试试?」八婆怂恿着。
我暗道不妙:我可不想被练成丹药啊!
圈养者果然拿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糕点,像是很看得起我似的,又像是很看不起我地道:「那就给它我今日新做出来的。这么一整块糕点,若它喜欢吃,使说明它不是爱跑的那一只。」
八婆点头:「那它自然也不会有灵识了。」
两个男仙达成了一致。
下一刻,我便妥妥地落到糕点之上一老天爷。
那味道,几乎熏死了我,堪比将臭茅厕丢到沸水里煮!
真,真是……呕!
在圈养者跟八婆的注视下,我咬了一口糕点,瞧着他们还不怎么满意,便又咬了一口。
可以了吧——我可没嫌弃!
二人互视,几乎异口同声道:「果然——」
我自信一笑:这俩二百五,果然相信了!也不枉我忍着恶心吃下这两口。
他们又惊又喜,道:「成精了!」
我闻言一愣。
八婆絮絮叨叨着:「既然它成了精,还听得懂人话,那咱们就得好好教引,这样以后还有大用处!可它到底是什么品种的蚂蚁,公的母的呢……」
说着,就要翘起手指头,来拎我的腿。
我顿时一惊,那哪儿行啊!
也不顾旁的,随即一跳,当场扎进了屏障之内,跟我的那群小伙伴混在了一起。
小伙伴们转着圈圈,都长得一模一样,这下还能分得清谁是谁?
望着他们诧异的模样,我得意一哼:看你们怎么找!
想抓我炼丹药,下辈子吧!
那么多的蚂蚁,想找出一只来,的确难如登天,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所有的蚂蚁都爱吃糕点残渣,唯独我不爱吃。
就算勉强吃了,也终是会露陷。
那日,我实是忍不住了,当着图养者的面吃了些糕点,体内翻涌不断,随后便呕出了绿色的东西,然后再次被拎了出去。
完了,我想。
「你这只蚂蚁精。」他说道,随后一根手指头戳过来,几乎要将我碾死。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想截我的脑袋而已。
「终于找到你了。
「叫什么名字好呢?」他苦思冥想道。
我冷冷一哼:什么名字我都不稀罕!再说了,他能取出什么好名字来?
八婆说过,神仙成仙后便没名字了,都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取的。
这圈养者说,想取个与众不同的,便选了「任」姓、四个字的名字——叫任劳任怨。
八婆说,凡间经常把这四个字跟当牛做马联系起来,但是圈养者却毫不在意。
他敢取,别家未必敢叫。
最后,诸仙都称呼他一声「任仙长」,也算过得去。
所以,取名字这件事,我宁肯不要,也不想被这个任劳任怨的来取。
因为,肯定没什么好货!
「叫你东南好不好?」
我还西北呢!
他却自觉满意了,连连点头,「嗯!这名字好,就这么定了——东南。」
好——我西北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谁成想,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到那时我才知道,圈养者不仅会造糕点,还会炼丹药,当然,炼的不咋地就是了。
因这种本事,尚未修得炉火纯青、是拿不出手的。
他不想被人知道,但是还想精进一番,所以就拿我做了试药的。
日日炼丹给我吃。
我本不想吃,奈何被关在屏障里,委实太饿,不得不屈服。
吃着吃着,我就觉得麻木了:六根腿死了一多半,触角也不能动了。
我心想,自个儿大限将至了,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我这一辈子,苦啊!
没有同类交流不说,还被当成蚂蚁精试药,天杀的任劳任怨,还将我试残了——
听说人死之后,会给立个碑、写个名字。
而我死了之后,或许,任劳任怨会觉得我太惨、赏我个碑。
上边便会刻着我压根就不喜欢的「东南」二字。
想想都觉得心塞。
「任仙长?」八婆突然惊呼一声,「成了!」
我一愣,待瞧见自己身上闪过一道金光后,就更愣了。
……
任劳任怨说,他选了我两根最漂亮的腿留了下来,毒死了另外四根腿,所以,我如今才有了跟他们一样的两根人腿。
他还说,人是没有触角的,所以,连我的触角也给毒死了。
但是他的丹药出现了失误,我没有成功变成人的模样,反倒是成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
一个只有两根腿、没有触角的——蚂蚁。
他最后宽解我道:「你放心,躯壳而已,只要你好好修炼灵识,早晚会炼化出令你满意的外表!」
我:「……」
起初的蚂蚁模样,我就很满意,真的。
我很喜欢做一只健康无残缺的蚂蚁。
真的。
可一切都被打碎成了渣,我越想越气:这遭瘟的任劳任怨!
混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不修炼灵识也不成了。
毕竟,我不能总靠着两条腿爬着走,万一再坏上一只,那可就爬不稳了,说不得还要侧翻……
任劳任怨让我修炼灵识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喝药水。
时而是黄的、时而是绿的,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些个颜色都试过了,黑的白的也都有,后来——
我的肚子变成了透明的,吃什么颜色的东西,肚子就是什么颜色。
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盯着自己的肚子看。
我觉得再这么吃下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透明,也许……
会一命呜呼。
我不想做死蚂蚁。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主动跟任仙长打了招呼。
「早啊,仙长。」
我的声音很小,他找了很久,才不可信地看着我的方向。
「我是西北。」我尽量维持开心的声音说道。
许久。
他终于从惊诧中恢复过来,然后看着我伸出了食指,戳着我的脑袋,道:「不。你叫东南。」
我:「是西北。」
「东南。」
我还欲争辩,就见他皱了眉,苦思冥想地自言自语道:「难不成会说话了、但是脑子吃坏了?要不要再炼些药补补?」
我一愣,急忙改口:「仙长,我是东南!东南!」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又不是西北了?」
我陪着笑声:「哈哈,仙长您肯定听错了……我一直都是在说东南啊!」
所以,是你耳朵不好使——炼的什么药以后都喂给你自己吃吧!
「真乖。」他笑着弯了眼,随后又伸了食指过来蹭了蹭,我方才恍然大悟。
他——又诓我呢?
就跟上次一样?
看着他愚笨,可实则是我愚笨?
我恨不得拿仅余的两条腿,打自己两巴掌:怎么就不长记性、不长记性呢!
「东南。」他突然叫我。
我急忙应了:「仙长,您有什么吩咐?」
他笑着:「你是什么时候有了灵识,又是何时会说话的?」
这是要探我的底儿啊。
我「咦」了一声,问他:「仙长,啥是灵识?」
他看着我,笑意不减。
我心中得意: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半晌。
他道:「东南,你知不知道我这仙府里有个大火炉?」
我「嗯」了一声:知道啊,就那炼药的么。
「那东南,你见过烤蚂蚁吗?」
恍若露雳惊雷!
登时,我觉得仅余的两条腿,齐齐抽了。
烤蚂蚁……
他果然、果然存了这个念头!虽不是炼丹药,可也差不多了!
我真可怜,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心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蚂蚁吗?
我十分诚恳地道:「仙长,我若说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灵识,您还烤我么?」
诚然,我是当真不知道——
我做蚂蚁的时间太久了,记忆很模糊啊!
他看了片刻,蓦地一笑。
「不烤了。」他又伸出食指来戳我的脑袋。
「等你再长长吧!」
……
绝食。
是我想到的最好办法。
只不过,每日里都要想缘由,实在是累得脑子疼。
毕竟这位任仙长不太好相处,看起来又很聪明。
我生怕他晓得我的心思、揭穿我,然后强行将花生米大小的丸药、又或是花花绿绿的药水,塞我怀里,逼我吃光喝光!
也不知是不是我编的缘由太好了,还是任仙长的智慧后退了,他居然——相信了。
在我说「心情不好不想吃」的时候,他竟还想法子要哄我开心。
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我有些受宠若惊。
这一瞅就是要想个劈天裂地的好法子呀。
有那么一瞬,我想改口。
可若说心情好了,那肯定要继续吃药丸。
但心情不好,照这么下去,谁知道他又想出什么邪招来?
我踌躇着,他那厢已经想好了。
他眉开眼笑着:「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太过孤单,所以才会心情不好——且等我去帮你找个小伙伴!」
说完便走了。
我哑然。
我哪儿需要什么小伙伴了?
我就想做一只蚂蚁,这就是我毕生所愿!
蚂蚁多好啊,腿多还有触角,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很大力!
我甚至能抗动一只蜗牛!
可偏偏,被他关到了这里,日日受尽折磨……
我趴在那里,蔫蔫的。
随后只闻得一阵清香,须臾之间,身边便被一只手挖了个坑,栽了根仙草。
任仙长找的小伙伴来了——我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发现,这仙草我认识!
是那根为我遮风避雨、供我吃食的仙草!
我喜极而泣——我太高兴了,真的!
「高兴了?」
我连连点头。
随后,被一粒花生米砸中了脑袋。
我定睛一看,哪儿是什么花生米,是药丸!
「高兴了就吃了吧。」
我一愣,随后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仙长,我肚子疼!」
他盯着我看。
我便更卖力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副疼得要死要活的模样。
「东南,在我抓你之前,你是不是在戏园子里长大的?」
我:「……」
继续打滚!
「罢了,等你饿了便吃吧。」他终于放过了我,然后顺手把仙草给拔了。
我怔怔地瞧着那个大坑,有些欲哭无泪。
小伙伴说没就没了!
后来,我饿的快要死了——任劳任怨一直没出现。
然万万没想到,某一日我醒来的时候,仙草居然又在了!
我深深怀疑,是自己饿花了眼、生出了幻觉。
但此时哪里还能顾及到这些,当即爬了上去,张嘴就是一口!
仙草也缓缓落下枝叶来,像是母亲守护孩子一般,成为了我的保护伞。
「嗝。」好饱。
我缓缓滑了下来,突然觉得,这仙草的味道有些不对劲。
可看着它垂下的枝叶,我心道,定是我想多了。
我在仙草下蹭了蹭,又舒服地眯了起来。
谁知一觉醒来,仙草又没了。
我瞪着自己身处的大坑,愣神了许久: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
可肚子的确饱了啊!
莫非是圈养者给我下了迷幻药?
我摇了摇头,不应当,他应该不会这么狼心狗肺、惨无人道对待我这样一只无辜的小蚂蚁。
但他最后一次出现,明明是在暗指我会做戏——
我掰着脚算了算,他已经两日没出现了——
是遭遇什么不测了?还是彻底对我这只不识趣的蚂蚁死了心?
正想着,一棵仙草又从天而降!直直落在我旁边的大坑中,然后被一双手给埋了。
这双手我认得,是任劳任怨的。
仙草我也认得。
那么,上次的事情,便不是幻觉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
……
在我吸食了仙草数十日后,仙草成精了。
且长了腿。
要跑!
我急急扯住它的根须道:「带我一起啊!」
唧知,它将我狠狠甩开,外带啐了我一脸绿唾沫:「带你?想得美!你还是继续待在这里受苦吧!」
我心生委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还为我遮风挡雨!」
它一愣,随后又了然地碎了我一脸:「我是让你下嘴轻一些!若我枝叶上有再刺,我早就将你捅死了!且是十八个洞!」
委屈似海、将我淹没。
「你好狠的心!」
仙草又瑞了我几脚:「闪开!本草爷要跑了!」
我望着它飞奔而去的背影,干嚎了起来。
但我眼瞧着它跑了,又眼瞧着它被拎着脖颈子,被按进了坑里。
「跑?」
「你能跑去哪里?」
我打量了一番任劳任怨——这位仙长,来的可真及时啊!
「让你跑!」任劳任怨许是有些气愤,在土中施了术法,任仙草使尽吃奶的本事,也是一动不动。
他这才安了心,轻轻戳了我的脑袋,道,「这是你的粮食,好好吃,不必客气。」
说完便走了。
我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心中突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便不见了。
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不解——粮食?
它都成精了,我还怎么吃啊!
我靠近仙草,想问一问它,为何会如此厌恶我。
不想,它却嚎叫起来:「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我便不再爬了。
它松了口气。
我又拾了抬腿,咬了咬牙:「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果回答出来,我就不过去,不然……」
「你问!」它忙道,「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讨厌我?」
它一愣:「这还用理由吗?」
我向前爬了一步。
它急忙道:「你先前老咬我,我肯定不喜欢你啊——后来,你主人又天天把我往药水里泡,就为了让你果腹,你说,我不讨厌你我讨厌谁?!」
我咂了咂嘴:怪不得,这段日子的粮食,有点儿不对味。
「那他泡的是什么药水?」
「我哪儿知道?」
它似是烦闷,「不过你看我现在这个模样,依稀也能猜出来了——大约是让精灵生灵气、让死物成精的吧。」
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看来,任劳任怨的计策,一直不曾改变啊,因我不配合,还整了仙草过来。
「你还能不能跑?」我问它。
它道:「你说呢,我都快长地上了,还跑个屁!」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
它道:「没有。」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办法:既然任劳任怨是给这个小土坑施了术法,若是把埋住仙草的土全给扒开,那不就成了?
我又往前凑了凄,它紧张道:「你要干什么!」
我不理它,两根腿齐齐上阵扒土,也顾不得日后瘸腿侧翻了。
若今日不走,他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仙草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愤愤道:「你这是要从根须开始吃我!」
真笨!
我并不解释,心道,果然草木比不得我们蚂蚁聪明,一边扒的更用力了。
「噗」地一声,仙草终于得了自由!
它怔怔然看着自己的枝叶、须子,飘在半空中,恨不得放声大笑,却又担心惊醒了仙长,只得憋着。
它悄声说:「我要走啦!不带你啦!」
此时,它已经飘得很高了,我已然抓不住了。
那一瞬,我收回了自己的话……
草木的聪慧,也是很高的,高就高在气蚂蚁上。
……
仙草跑了,我的粮食没有了。
任劳任怨环了臂,托着下巴,瞧我半晌。
又用信鹤找来了八婆,两人一见面对了眼,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意念交流。
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实在不知道他们商讨的什么,只能瞧见他们点头或是摇头。
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突然间,我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仙草在仙界应当是很稀少的吧,最起码比蚂蚁要珍贵,
现在因为我,仙草跑了,这笔账,难道会算在我头上?
我大惊。
蓦地,八婆看向我,颇为惆怅道:「可惜了,你若是修成个女仙,也就不必被丢到药炉里烤了。你个头这么小,到时,恐怕连渣渣都找不到了吧。」
我连连点头:是啊!那还烤我做什么,观奇景吗?
任劳任怨那厮却摇头:「不烤她,如何给其它蚂蚁做样子?必须要烤!」
我彻底慌了。
毕竟这药炉是任劳任怨的,他说烤,那便肯定是要烤的啊!
等等,方才八婆说什么?
女仙?
「啊」地一下,在我身上又是一道金光闪过。
这下子,三个人都愣了。
不错,是三个人,任劳任怨、八婆,还有我。
我的两根蚂蚁腿,终于变成了人腿,触角没了,脑袋也圆溜溜长满了如人一般的黑头发。
天晓得,我只是在脑筋中想了想「女仙」二字,居然真的变成人了?还是个女的?
最最重要的是,我还对这种模样很适应。
「绿、绿、绿的!」
八婆结结巴巴道,随后发疯一般地大笑着跑了,「我要去告诉诸位仙家,又一个蚂蚁成精了!如此品相的精灵,任仙长终于得偿所愿啦!」
任劳任怨看着我。
伸出了手。
「东南。」他笑弯了眼睛。
我竟觉得有些好看?
天杀的任劳任怨,肯定又给我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破地方,是一刻也不能待了——我卡在蚂蚁食槽里想。
借着任劳任怨的手,我勉强把自己从食槽里拽了出来,正式成为了一副人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任劳任怨对于现在的我,很是好脾气?
难道,这就是做女仙的优势吗?
想到这里,我心里颇为稳定了些。
若是他好说话些,我变成这模样便算了,正好借着这副壳子,偷出能让我变回蚂蚁的丸药。
然后一头摔下天界,再也不回来!
不过,变成了人模样后,我才知道,原来任劳任怨住的府邸很大,炼药炉也很大,就连烤糕点的锅炉——嗯,也是炼药炉。
一炉多用、大得离谱。
我想,炼药炉所在的地方,肯定有我想要的东西。
所以,时不时地总爱蹭在此处,假称看任仙长炼丹。
然,八婆总来,我便不好偷偷搞小动作了。
八婆话多,任劳任怨忙着炼丹,没空理他。
他便老是扯了我说话,道:「你别老是对任仙长冷冰冰的,你若想要什么东西,总得对人好些,才能拿得到啊。」
我明明一直扬着笑脸啊。
夜夜睡前,都要把僵掉的脸,狠狠拍一通才会恢复,还冷冰冰?
我厚着脸皮讨教:「如何对人好啊,还有,任仙长这里的药丸怎么都是瓶子、就没标记个丸药功效什么的?」
八婆不以为意:「他还没炼出成品呢,哪儿能贴什么签子?」
我道:「那他寻常给我吃的,都是哪些?」
八婆沉思,半晌:「大约是,全都吃过,了吧。」
那一瞬,我觉得我这一生要废了,真的。
……
巫蛊之术,是我实行的第三个策略。
八婆说过,在人界,你若恨一个人,却又报不了仇的时候,你可以做个小人扎他。
然后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帮你对付他,俗称巫蛊之术。
我拿布条捆了个大脑袋娃娃,又用笔添了两道眉毛一弯嘴,自个儿还算满意,端端正正地在它身上写了「任劳任怨」四个字。
我瞧了很久、甚是满意,正拿了针欲扎,不想门却开了。
任仙长:「大白日的,关门做什么?」
他一眼就瞥见了我手中的娃娃。
「任劳任怨?」他一顿,走上前来,劈手便将娃娃夺了过去,放在脸边问,「这是我?」
我讪讪一笑。
「挺好。」他打量着那娃娃,随后一把塞进了袖口,「我收下了。」
我一愣。
那厢他又要走,临了还转头叮嘱我:「对了,少用绣花针——那玩意儿扎手很疼的。」
我低头看了看,已然没了用处的针。
是不是傻?
就算娃娃被你抢走了,我也不至于拿自己出气啊,谁会去扎手?
我泄气一般地坐在那里,托着下巴惆怅:好容易做成的娃娃,就这么没了。
不过没关系,等我歇一歇,再做一个新的!
一样扎它!
可还没等我做成,任劳任怨便来了,还带了一个很精致的娃娃。
「给你的。」
我接过来一瞧,「东南」两个大字赫然跃入眸中,我只觉呼吸一滞,呆呆地看着他。
莫非他也要给我行巫蛊之术?
还要当着我的面儿?
他似乎笑了笑,道:「都说人界会送娃娃做定情之物,前几日,岸朴说你要送我一个娃娃,我那时并不信,可没想到竟是真的——你的娃娃我收下了,这一个便是我送于你的。东南,你喜不喜欢?」
我突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决定坦白:「其实我做娃娃是为了扎它。」
他的笑容一顿。
我又道:「是因为人界有巫蛊之术的传言,所以我才会做这个娃娃。」
并非是为了什么定情信物。
他仿佛明白了。
「原来在你心里,竟是如此恨我的。」
我亦是悄然叹了口气。
是恨的。
原本,我是想好好做一只蚂蚁的,可他非要让我开口说话、还让我补充灵气变成人形,我很不习惯。
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做了娃娃出来,我踌躇着并不想下针。
或许,任劳任怨尽力给我最好的,只是并非我想要的。
「任仙长,我不想在这里,我只想去人界,希望您能圆我这个心愿。」
「我若不肯呢?」
不肯?
我给自己打了气,道:「那我就祝您出门踩狗屎、走路被缸砸,日日夜夜做娃娃扎你。」
他看了我一眼:「最毒妇人心——你从前是不是在毒虫堆里长大的。」
干你什么事?
我眯眼而笑:「总之,您不希望见到我这一只毒心的蚂蚁吧,那就放我回去啊。」
他不动不言。
我也不着急,只等着他开口。
毕竟八婆岸朴说过,任劳任怨对女仙,那是存了不正当的心思的。
虽说我不是女仙,可到底也是个人模样,依着任劳任怨如今的念头,我怕是此生也做不回蚂蚁了。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
夜半时分,我看着自己缺了袖子的绿色长裙、且有在缓缓消失的趋向,心底一片淡然。
因吃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我的肚子变成了透明,后来成了人形就更好了。
吃下什么颜色的东西,就会幻化出什么颜色的衣服。
当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之后,衣服也会消失。
如今的状况,简而言之,就是我饿了,且不吃不行。
这地界,除了任劳任怨的炼药炉房外,旁的地方怕是没什么吃食了。
我悄悄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奔着那处而去。
见内里燃着微弱的灯烛,我才放了心——任劳任怨无论是烤糕点,还是炼丹药,一向喜欢灯火通明。
既然现在光弱,他便肯定不在此处了。
此时不吃,更待何时呀?
我在一排又一排的糕点、丸药前徘徊,本是要选一选吃哪个。
可脑中,却想起白日里任劳任怨说的话。
因我想回人界,并以各种诅咒威胁,他终于同意了。
他说:「我并不怕你的诅咒,但我希望你能快乐。你若想走,明日我亲自送你。」
不知怎地,一想到此处,我便觉得心里堵堵的。
我瞧着脚踝处的衣服,也在缓缓消失,终于不再徘徊,倒了一把丸药,便往肚里吞。
其实,任劳任怨做的东西,没从前那般难吃了。
我告诉他,丸药烤得太糊了。
他后来便听了,所以,做出来的糕点跟丸药,都不再是半黑半黄的颜色了。
诚然,有时候也会没熟。
可这些,都将跟我再无关系了
我仰了仰头,希望自己心里能好受些。
然,在仰头时,我惊恐地发现,身后的炼药炉正倾斜着,向我倒下!
此刻,已然来不及逃离!
炼药炉重重落下,将整个房间都震塌!
丸药、糕点,通通被掩埋!
我被灰头土脸地挖出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夜里了。
彼时,仙界的诸位仙家,都跑来这里瞧热闹,纷纷打量药炉倒塌的原因。
最终得出结论,是前几日,岸朴偷偷丢进去的几根仙草中,有成了精的,挣扎之下,踢翻了药炉,这才酿成惨案。
瞧热闹的仙家,一边感叹任仙长居然如此胸有大志,竟偷偷炼丹药。
一边又道我命大、被如此硕大的炼药炉砸中,竟然还没死。
可我早就不在意了。
因为在炼药炉倒下来的时候,任劳任怨跑了过来,护住了我。
如今,我还在,他却了无踪迹了。
岸朴找遍了整个仙府,都未寻到他。
我知道,药炉倒下之际看到的他,并非是幻觉。
可他怎么会在那里?又为什么消失了?
我将事情告知岸朴。
岸朴沉思许久,道:「我有一个秘密,不知当不当讲。」
讲啊,这还用问?
他看着我道:「其实,任仙长的炼药炉所用材质并非凡品,便说那耳上的圆环,实是凤凰仙岛的大鹏翅做成。」
我一惊。
「是仙长同那大鹏作赌赢了,这才得了。」
岸朴微微壁眉,「我怀疑,药炉倒塌,并不只是因为内里的仙草,或许是大鹏翅一同作乱——你瞧,那圆环不是没了吗?」
我听的怔怔:「那么,任仙长去了哪里呢?」
岸朴一愣,摇头:「我不知道。」
所以——这个秘密讲了有什么用?!
「不过我想,可能这跟任仙长是蚂蚁精有关吧——若他因护着你被药炉伤了,肯定要打出原形了——这么小的原形,随便落下了界,去哪里好找啊?」
「什么?」我听到自己在问。
任劳任怨是蚂蚁精?
「是啊,任仙长是普天之下,第一只成了精灵的蚂蚁,后来又升了仙——不然他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好,日日给你们喂食?」
「这么多年,他太孤独了,唉!不然何至于你一出现,我们就会如此欣喜?」
「你是说,成了仙的蚂蚁,只有他自己?」我听到自己在问。
岸朴疑惑地看着我:「你总问这个做什么?」
「竟然是他?」我听到自己道。
我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好似是我在说话,可我又像个旁观者一般,听着自己说话。
岸朴:「你怎么了?」
「或许……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觉得,身体已然不受自己的控制。
也不知自己使了什么术法,居然凭空从仙界落到了人界。
然后,「我」蹲下身子,在地上拎了一只六条腿的蚂蚁。
似腾云驾雾一般,直直来到一处破庙前。
蚂蚁落在「我」的掌心,开口道:「你果然是地灵。」
「我」笑了一声:「是啊,原本只是地灵,却在遇到你之后,想要变成一只蚂蚁——在你修仙之际,我也在努力成为蚂蚁啊。」
我……我这是怎么了?
又听「我」道,「你是何时得知的?」
蚂蚁似人一般躺了下来:「在你放走仙草的时候——我在土壤中设了法术,旁人无法解开,可若是地灵操控了土壤,那便能破了。」
「我」似乎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
「你还记得我吗?当初你就是在这里歇脚,我陪着你说了一夜的话——梦话。」
蚂蚁闻言一愣,摇头:「不记得了。」
「我」似在意料之中:「因你在梦中,故而不知晓,可我却是一直记着的——但想来,也不会记得太久了。」
「为什么?」蚂蚁问出了我心中所想。
「从地灵变成蚂蚁的那一瞬,我便要忘记身为地灵的一切,还有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
「如今只是暂时的出现,但日后这些回忆,都要再次被掩埋起来了。我虽不后悔,却也遗憾。」
我只觉得脸上凉凉的。
「那次相见,于你不过是一梦之隅,可于我却是人生的意义。」
「当我看到,一只蚂蚁也要上进修仙,纵然不可能却从不放弃,那一刻我便想自己也要如此。并且要成为蚂蚁,同你一起。」
蚂蚁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起身看着我道:「那你做地灵时,叫什么名字?」
「东南——我很喜欢这么名字。」这话说完,我方觉得身体受了自己控制,说话也不再像是被人附了壳子一般。
我说:「任仙长,你是故意的吧?」
说什么药炉倒、大鹏翅,都是为了勾出地灵来吧!
我一翻手,蚂蚁便摔了地,随后身形一滚,恢复了人形。
果然是任劳任怨。
我道:「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也到了人界,此后咱们两不相欠。」
任劳任怨很聪明,为了探知地灵一事,宁愿做出这么一场戏来。
我虽比不得他,可也实在不想如此耍被。
不想他却上前,擦了我眼角的泪,笑道:「可你不是说,想同我一起吗?虽然你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
我「啪」地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便走。
那是地灵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
许多年之后,当我找到了恢复原形的方法之后,每日都在人界的高树上,寻个嫩枝丫晒太阳。
不必担心再有食物大雹子,也不必担忧三餐的吃食。
就连腿脚,都修炼出了健康的三条、触角也出现了一只。
却总会想起一个人来。
不,是一个仙。
一个很聪明,很厉害的蚂蚁仙。
地灵的回忆我不曾有,可我却与地灵是相同的心思。
为今之计,只有努力修炼,完成地灵时的心愿,盼着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女仙——
到那时,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
但,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只蚂蚁同我抢地盘。
不过,它似乎知晓抢不过我,不敢怎么挑衅。
只在我旁边,挑了个不怎么水灵的枝丫,赖以度日。
我本不在意,可日子一久,便越来越觉得这只蚂蚁很眼熟……
终有一日,我趁它不备,起身一跳,用我仅有的三条脚,将它狠狠踹下。
它一边坠落,一边幻化了人形,指着我遥遥控诉:「东南!你好狠的心!」
我随着啐了啐——我西北一向随心意做事,说要踹你就要踹你!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