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
“延安城,赴鸿楼,双子音姬,誉满延安,琴一身素衣洋兮复巍峨,舞一袭绯裳惊鸿舞翩翩……”
“谁能想到,那位以琴闻名延安的馨然姑娘。”
“是个瞎子。”
后院。
流水潺潺,青砖瓦房,秀丽如画。和风萧萧,春晖透过片簇竹叶的隙缝,点点打落在馨然肩上。
馨然仔细地将她的琴用布帕擦净,一遍复一遍,不留一尘。随后又盈盈起身,步履轻盈从外边推开门进了屋子。
“你醒了?”
塌上的少年一手支撑上半身,一手轻揉眼眶。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比馨然大了些许。
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吱呀”一声,馨然回眸,只见她的母亲从外边推开门进来。
一袭素衣,一顶斗笠,一把檀琴,一佳人。
馨然的母亲是个琴师,名为素尘,自她记事起便与母亲于延安抚琴,昨日在竹林边拾到一少年,满身伤痕累累,惊心触目,便带了回去,悉心照料。
“醒了就好。”
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倒影在少年的眼底,令他有一瞬的错愕。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叫什么名字?”
馨然继续追问,而素尘则撇了头,轻叹一声。
“馨然,别再……”
琥珀瞳的少年淡淡开口——
“我叫悠世。”
这是悠世待在这的第三个月。
他的伤口需要勤换药,素尘寻了药草,搅碎制药,平日里本是由她上药,但此次馨然硬要亲自上药,素尘拗不过,便任由馨然去了。
平日换药时素尘从不让馨然旁观,说男女有别,她只得按照母亲交代的,剪带、拆带、上药……
到上药一步时,悠世能明显感觉到——
她的手在发抖。
“怎么了?”
悠世面色如常,语气淡然到好似只是在谈闲话。
半晌,仍无回应。
悠世只好回头去看。
她本双眸含秋,是难得的美眼,一颦一笑比褒姒。当下,她的眼底渐渐溢出点点泪珠,如断线般,滴滴答答落下,泣涕涟涟。
她哭了。
眼泪溢出的一霎,悠世只觉得心头有些发堵,一瞬间愣了神……
眼泪点点滴滴潸然而下。
他慌了。
馨然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哽咽半天,抽泣着断断续续才说全了一句话。
“你背后的伤……那道疤……”
悠世背后有一道疤,从左背上方直往右下方延伸,蔓延背部。
“馨然……”他没想到,她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看见了他后背的那道伤疤。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什么,没由头地脱口而出了一句“我在。”伸手去擦试她眼角的眼泪。
馨然细腻如脂的小脸霎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她使劲抽泣几下,仿佛刚才的事尚未发生,又低下了头,若无其事地上药去了。
换完药,不等悠世反应,她扭头就跑,毫无头绪。
耳边除了呼呼的和风声,还有那句挑拨她心弦的“我一直在。”
心头思绪万千。
她本不是爱哭的人,可见到他背后那道长疤时,心头一颤,泪珠便滴滴答答不受控制溢出……
她到赴鸿楼了。
但是得到的却是母亲被顾国公府带走的消息。
“其中领头的女人是坐着顾国公府的马车来的,护卫一进来便直接抓走了素尘姑娘……”
馨然没听清楚后面的话,只知她大脑一片空白,傻愣愣地竖在原地,忽然的,又转身冲出赴鸿楼——
顾国公府!
……
顾国公府门外。
她的瞳孔放大,透过门缝死死盯着自己的母亲。一袭被血染的素衣,两旁的侍卫一下又一下重重鞭打素尘的后背。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哭。
而坐在最上方的女人,艳装华服,一副高权者的模样。
“当初就是你勾搭我夫君,爬上他的床,还生下了一个小蹄子,对吧,素尘姑娘?”
“那小蹄子现在在外头呢?”
馨然心下一惊,她本想跑的,却跑不了,因为就在她转身那一霎,有人在后头推了她一把,重心向前,门被她撞开的同时她也就此显露于众。
顾夫人打量馨然一番,视线落在了她的那双眸子——双目澄澈。
“啧,可惜这么好看一双眼。”
“看着心烦,挖了。”
素尘本可以当一辈子的琴师,名满延安。
错就错在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年少时的情深似海终究抵不过他与别人的一纸婚约。
从此延安城少了一个叫素尘的琴师。
时光如流,岁月不居。
八年岁月如一指流华,无声隐匿于过往云烟里。
八年前那一日,馨然虽被顾夫人留下一命,却失了双眼。那晚,她满身的血,凭着记忆摸索,颠颠撞撞回到竹屋,尽管她目光所及之处尽头只余空荡,可她也能感觉到她身前的火苗乱窜,还有一簇火星烫到了她的手。
“家……家没了……”
她只有七岁,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所不该承受的一切,那一瞬她的世界崩塌了,“噗通”的沉闷一声,双膝跪地,崩溃大哭。
脑海一霎闪过那个少年的脸。
“悠世……你在哪……”
此后赴鸿楼多了一个抚琴的馨然姑娘。
她和赴鸿楼另一个跳舞的红衣姑娘被延安城人称为“双子音姬”。
馨然跪坐于赴鸿楼主厅的台上后方,这是她平日抚琴的地方,一袭素衣,一顶斗笠,一把檀琴,淡雅如仙。而前方是那个与她同称为“双子音姬”的嫣然姑娘。
嫣然珠纱遮面,楚楚衣衫,打扮艳丽,一貌倾城,般般入画。一曲伊羽舞名震延安,身态轻盈,妍姿妖艳,翩翩起舞。
一曲毕,台下诸位公子拍手称妙,馨然与嫣然柔柔覆下身,浅施礼,便下了台。
“鸨母说这是我们二人最后一次在赴鸿楼表演。”
馨然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嫣然并没有回话,而是用手比划一番,又点了点头。
谁能想到,那对闻名延安的双子音姬,抚琴的是个瞎子,跳舞的是个哑巴。
次日卯时,迎来的是逸王要接她入逸王府的消息,她没有任何反抗,入住逸王府,搬进了一处僻静深幽的居阁,提名“馨竹阁”。
逸王,名宋逸,生母长眠于那堵红墙里,后由顾贵妃抚养长大。而顾贵妃则是顾国公的胞姐。
“顾国公……”
她仍是一袭素衣一顶斗笠,久居阁中,直到某日,落花时节,兴致大发抚琴一曲。偏巧不巧碰上逸王闲游。
男人冷冽的声音如珠玉碎地,不带任何感情——
“谁能想到,那位以琴闻名延安的馨然姑娘。”
“是个瞎子。”
事情始端是逸王宋逸寻琴声至此,馨然落落大方一通礼数干脆利落,只是刚抬起头,宋逸便以快到令她反应不过来的速度靠近她,在她毫无防备之下断然掀起斗笠,那段遮在双目前的白缎暴露无遗。
这便发展成了当下模样。
她虽步步后退,却同时用一种淡然到令人感觉压迫的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
“是了,馨然本就是个瞎子,瞎了许多年了,无依无靠亦无牵无挂,甚是自在。”
“ 呵……”
他蔑笑一声。
“无牵无挂?”
“可有人寻了你八年。”
她颌首不语。
他苦笑一声。
此去一别,倒也不是没后续,隔了十日左右便又相遇于馨然所居的阁楼附近。
那是个寂寥的夜。
宋逸脸色绯红,一身酒气,神却不醉,一眼瞧去好似还留有一缕神殿。说也巧,馨然只是逢时闲游也能遇见他,或许这就是所谓避也避不掉的缘分罢。
倒是孽缘。
同样的,她毫无防备,他从背后抱住她,他的手臂强劲而有力,抱的很紧,她甚至反抗不了一丝。
宋逸低首,光滑的额头抵在馨然瘦弱的肩膀上——甚是滚烫。
这令她不适且反感,但她仍无动于衷,只是开口道:“逸王爷自重。”
他抱的更紧了。
“八载不见。”
“甚是思念。”
他一句话似乎触动了她心头。
“悠……世?”
她心心念念的悠世哥哥?
“馨然……”
他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要你。”
那晚夜色很美。
馨然觉得,她这辈子好似浮梦一场,得得失失千万遍,早就甚也没了,所以她才能这般毫无顾忌。
但人总在深夜时透悟,凌晨时悔恨。
那晚她和他有多情意绵绵,次日醒来时她就有多恨他——特别是当她想到那场炽热的大火,那袭被染红了的素衣。
他还是她弑母之人的子辈。
馨然久居馨竹阁,与宋逸一别便是两月,此间据小厮说逸王与凝歆郡主由顾国公为二人定了亲。她的身子也似乎越来越不好了,食不进一点儿吃食,频繁头昏不舒服,如今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外出想去趟医馆,又在逸王府门口遇见行色匆忙的宋逸,但他们并没交集,宋逸也只是匆匆一瞥,转身就走。
待她从医馆归来时已是夜幕,耳边徘徊着太医那句“恭喜”。
“恭喜姑娘,此乃喜脉!”
所有的恩恨情仇都在那一刹凝成一抹虚影,浮现着一个肤如凝脂的小娃娃挥动着小手,支支吾吾喊她娘亲的场面。
由小厮引路回到馨竹阁途末时,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是小厮的声音:“逸王殿下。”
听到“逸王”两字时,不待馨然思虑,男人已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或许是自尊心在作祟,馨然明知挣扎叶无动于衷,仍是图逃离拥抱,换来的是他更紧的拥抱。
“逸王已与郡主定下一纸婚约,望自重,馨然不过是一介琴师,若是毁约,怕是王位不保……”
宋逸似乎有些恼火。
“那又如何?大不了本王灭了顾府,覆了这江山!”
“宋逸!你疯了!”
“本王没疯,不过是相思成疾罢了。”
馨然的一脸顿时染上一抹红晕。
“馨然,江山为聘,我娶你。”
永和二十三年,顾国公府因私下招兵买马,被疑为篡位,由天子下令,判顾氏一族死刑。
永和二十五年,逸王带领数万精兵,由内部向外攻下整个延安城,自立为帝。
封后大典。
宋逸一袭龙袍,牵着一身凤装的馨然,一步一步走向阶梯最上方的那个龙椅。
“宋…悠世哥哥,你……”
“喊夫君。”
宋逸带有几分戏谑开口。
“夫君……你当初怎么就一眼认出了我,我失了双眼,我们又隔了整整八年没见,你却第一眼认出了我。”
宋逸低首,似是沉思。
馨然以为他是不想答,叹息一声,道:“罢了……”
琥珀色的男人淡开口道。
“一瞥便是惊鸿,芳华乱了浮生。”
“那一眼见到你,只知心头悸动。”
“而我只为你动情。”
从此延安城少了一个叫馨然的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