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鬼

既然属于我的一生已归你,那么就请你替我照顾好咱爸妈,活好这一世。

01

在我的印象里,北城的公园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山水图画,一笔一墨都装点的恰到好处。正是金秋十月,栽种在湖两旁的银杏树,树叶已尽数变黄,一片片随风飘落,就像空中飞舞的蝴蝶。

我与往常一般站在湖边,闭着眼,感受迎面而来的风轻轻的打在脸上,秋日的风还是有些许凉意。

小的时候,爸妈经常带我来这里玩,划船戏水,扑蝴蝶,捡黄叶,好不欢乐。爸爸总是喜欢把小小的我抱在怀里,并告诉我,人活一世,能来到这世上的人都是强者,弱者自然就被淘汰出局了。

我知道爸妈的日子一直都十分辛苦,大人的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童话花园,他们为年幼的我过滤掉了不少属于成人世界里的黑暗颜色。

如今,我早已长大,也看透了世事真相,我不想他们再因我而操劳,离开,于我而言更是解脱。

我事先安排好了一切,遗书更是写了满满三页纸,除了交代留给父母的财产外,便是对来不及报答爸妈养育之恩的愧疚之意,至于不堪回首的往昔,已经不想再去回忆了,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随手接住掉落在眼前的银杏树叶,把它轻轻举起,阳光的点缀给我手中的叶子镀上了一层金色,显得格外亮眼。

既然这里曾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那么选择在这里结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今天不是周末,想必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这一年,我25岁。

纵身一跃的瞬间,我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也开始逐渐松弛,伴随着落水的声响,一切终归于平寂。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身躯的沉重感和胸口的闷痛。

纵身一跃的瞬间,我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也开始逐渐松弛,伴随着落水的声响,一切终归于平寂。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身躯的沉重感和胸口的闷痛。

“不好了,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是我在意识游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以前常听老人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将生前所有的往事都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中过一遍,待到奈何桥边喝上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无论好坏,皆是过往,与你再无瓜葛,但最终也不过成为脚下的一杯泥沙。

这里没有阳光草木的盛景,只有阴云迷雾暗布的荒凉,都说自杀的人无法转世轮回,每七天都要体验一次炼狱之苦,唯有找到替身,才能走上轮回之路。

我既选择了放弃生路,又何故拖无辜之人下水。

“有人想要来这世间一趟,却没了机会,有人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正紧闭着眼,感受到一阵风从身边吹过,瞬间顿生寒意,待我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事物时,不觉有些诧异,若是换作从前还在世时,我定是想也不想的拔腿就跑。

可看看如今的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稍加装扮就能飘到人间去吓唬人了,何至于再惧怕同类呢?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生,看年纪大致与我一般,确切地说,应该是鬼,也许是脑中的意识清晰,眼前的场景太过真实,只是在那一刻,我并未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虽说是苛责之言,可我分明能从话语里听出几分怨愤和不满,甚至还有些许哀伤。我看着对方与我颇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举止神态更似年轻时的妈妈。哀伤

02

妈妈年轻时曾是一名军人,不仅相貌出众,眉宇间更是英气十足,我曾不止一次调侃,倘若我为男子,取了妈妈的优点长,不知该有多俊。

虽然妈妈嘴上不言,可心中多少是有些意难平,我又在几年前得知,我并非妈妈的第一个孩子,若非当年一针白喉疫苗,妈妈势必会留下她第一个孩子。

由于初次怀孕的症状并不明显,当她查出已有一个月身孕的时候却为时已晚,注射疫苗的情况下生出的孩子,其存在的健康风险,谁都难以预料。

与其天生残疾,让孩子一生痛苦,倒不如选择放弃,对自己对孩子都是负责任的行为。

听爸爸讲,自此之后,他们一直沦陷于深深的愧疚之中,尤其是妈妈,作为母亲,每一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的骨血,足以令她彻夜难安。

正是他们的粗心,剥夺了这个孩子生的权利,倘若这个孩子被顺利的生下来,那么我这个老二也就没有机会问世了。

在计划生育的年代里,每家都只能有一个孩子,我的出世不过是偶然而已,可在我的认知里,无疑是我拿走了本该属于他生存的机会。

“1990年10月15日,今天本该是我在人世的生日。”

当我对上那双盛满星辰大海的杏眸时,不禁心口一疼,我记得妈妈说过,若是她没打疫苗,那个孩子该于1990年出生,属马,今年27岁,他是我那未能出世的哥哥。

“这么说,我前几次在梦里看到的那个模糊的身影,就是你了,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

“你不怕我?”

他似乎对我给出的反应有些困惑不解。

“既然都已经是死人了,还怕同类吗?”

“你若是死了,可来不了这个地方,同样,我也不是鬼,你阳寿未尽,却强行结束生命,是我用元气托着你,才让你被人发现救起,如今这个时候,你人应该已经在医院,你爸妈不知道该如何哭天抢地,确切的说,也是我爸妈......”

我一时竟有些语塞,尤其是在听到也是我爸妈那句话,更是如此,感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事后不费心思的解释,既苍白又无力。

“倘若你真的死了,他们必会因你而痛不欲生,说不定还会陪着你一起下地狱,我就能亲眼看着你们能陪我一起痛苦。”

“既如此,你何故救我?”

“当然是不想便宜了你,你解脱了,这戏可还怎么唱下去?他们可曾请人为你算过命?”

我摇了摇头,算命这事,我向来不信,毕竟生死有命,人有干算,也抵不过天有一算。

“在他们的命里是欠你的,你是来讨债的,债还没还清,你却要先跑,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别胡说!我不信!”我捂着耳朵,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没有一个孩子甘愿被骂作是讨债鬼,虽然爸妈从未提过,但我心里明白,我就是一个向爸妈讨债的孩子。

那些年,我从未有一刻让他们省心过,我之所以会愤怒至极,无疑是因为他说对了,不仅如此,还直戳在了我的痛点上。

03

“你不信,那你好好想想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要不要我桩桩件件说给你听?

1992年的冬天,也就是你刚出生那一年,好巧不巧的是你爷爷病危,你爸被你那三个毫无人性的好姑姑拽过去值班,她们自己不尽儿女孝道,却偏偏抓你爸做苦力,一天假都不给他放。

可偏偏在这日子口赶上你妈生产,她老家的人在外地赶不过来,她只能一个人把你生下来,产房外空无一人,连个签字或是帮忙取药送药的人都没有,因为没有及时用药,她的伤口感染了,再加上病房条件有限,你妈愣是住了小半个月的医院,才逐渐康复。”

其实这些话,我也是在近两年才听爸妈一同提起过,难怪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除了先天底子薄弱外,还有后天落下的月子病,我的愧悔也在那一件件被再度提起的往事中愈发深刻。

他淡漠的瞥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小时候的你实在是难带至极,这过程有多艰辛就不提了,就从幼儿园时候说起,你已经四岁了,却还学不会说话。

即便是偶尔往外蹦个词,却都说不成句子,所有人都管你叫哑巴,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你爸妈怕你有自闭症,带着你四处看病。

统合训练班报了不少,钱不少花,也没看出问题,得出的结果都是正常,并非是你不会说话,而是你不想说。

再说上学,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吊车尾的成绩,还有你始终孤身一人的事实,你总以为换了班级和学校就能改变一直没有朋友的现状,但是结果都没有改变,因为问题的根本全都出在你身上。”

他说的没错,我个人在表达上确实存在着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过内向的性格,内向之人通常也不会表达自己,曾经有朋友反应过,说听不懂我的讲话,但同样,我也很难理解别人的用意。

直到工作以后依旧如此,我不能及时领会领导的意图,领导也总是听不明白我表达的意思,为此总是矛盾重重,那段时间,我的工作极为不顺,生活也是一团糟糕。

因为我的词不达意,总是在各种关系中误会横出,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我知道,别人也尽力了。

我真的害怕每一次体育课的解散,害怕课堂上的小组讨论,更害怕春游秋游分组时老师的那句谁愿意跟我一组,然后沉寂,静默无声

比校园凌霸更为可怕的是冷暴力式的欺凌,然而这些,我全都经历了,这一经历就是数十年,我害怕别人嘲笑我的懦弱。

再加上学习成绩下滑,排名久久上不去,考试不理想,从中考高考到大学毕业,这一路磕磕绊绊的走下来,我都在不断的摔跟头,不断的与自己对峙,挣扎。

就像是有着双重的人格,想要杀死软弱的自己,留下那个最坚强的自己,可如今,无论是哪一个自己,最终都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一同走向死亡。双重的人格

04

“我确实是个讨债鬼!”回忆至此处,我已然崩溃了。

“可我是来报恩的!他们会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既然当初能狠心杀了我,那么今天,他们在这期间无论如何也该要一尝失去至亲之痛的滋味,即便是你活下来,他们也知道了他们的女儿一直都存在问题,最起码这件事已经成为他们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是的,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妈当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可她已经用了药,她不敢去冒险。”

要是老大还活着,也该成年了,这么多年,我们对不住他,因为我们的粗心,剥夺了他生的权利,也不知道他是否投胎转世到一个好人家?再不济,有来世,我们想办法弥补他。

每每听到爸妈提及此事,我都能感觉到他们仿佛把心掏出来再被刺上几刀一般,他们都是善良之人,注定要带着悔恨度过漫长的余生了。

曾经有个学佛的朋友告诉过我,来到父母身边的每一个孩子,都与父母有着密不可分的缘分,分为善缘和孽缘,他们来这世上的目的也分报恩和讨债,报恩者是父母在前世有恩于他们,讨债者则是父母在前世亏欠于他们。

如若母亲堕胎,则是强行终止了与他们早已注定的缘分,恩变成了仇,仇人更是仇上加仇,被堕了胎的孩子成为婴灵,他们非人非鬼,以游魂的形式存于世间,唯有等在人间的阳寿尽了,才能再世投胎。

可在此期间,他们是无依无靠的孤魂,因能力弱小而备受欺凌,所受之苦更是常人难以想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怨气愈发深重,并会把这股怨气加注在他们的父母和弟妹身上。

回想起来,妈妈体弱多病,爸爸事业不顺,与姑姑家关系不睦,因财产纷争而老死不相往来,而我这些年的种种不顺,看来在很大程度上,都与之有关,所谓因果,都是有因,才有果。

毕竟父母子女一场是要历经几百年的缘分,来之不易,他们的归宿却往往取决于父母的一念之间。

“妈从来没有放下过你,更没有半分不负责任之心,你不能这么说她。”

“无论什么理由都掩盖不了她当初亲手杀死我的事实,来到这世上的人本该是我,也应该是我!是他们亲手毁了我!你有想过这些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却在那些邪魔恶鬼手里讨生活,同样都是他们的孩子,凭什么我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原本都该是属于我的!”

我知道这世上向来没有感同身受一说,刀子扎在谁心上,谁才会有痛感,宽慰理解的话说不出来,但在此刻,我却懂他的声嘶力竭,懂他的怨,毕竟放在谁身上,谁都做不到放下,同样是走这一遭,却是不同的结局,凭什么呢?

“如若可以,我真希望能把这偶然得来的这一生还给你,我相信,即便是你不一定过的有多好,但也一定不会比现在的我要糟糕。

你既是来报恩的,那就请你善待爸妈,该受的罪他们也受了,而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让所有的恩怨都到此为止好吗?”

既不是人,却有人的眼泪,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隐忍和伤怀,如果我们此刻都是真正存在的人,我真想一把将他抱紧,体验那片刻的手足亲情,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既然是你,那就请你好好活着,本来你也不欠我什么,用不着还给我,但我一直有一心愿,还望你帮我完成。但在此之前,你要先回去。”讨债鬼

05

在我还未将问题问出口时,就被他一手推落至云端,我感觉身体在不断的下坠,眼前的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待我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面容憔悴的爸妈,他们看到我醒了,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这是醒了,我的女儿你终于醒了,她爸,还不快叫医生。”

“哎,我这就去。”

我急忙拦下他们,并告诉他们我无恙,失而复得的惊喜感让他们连责备我的话都忘记说了,待我将刚在梦境中一切的前因后果都尽数说给他们听后,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唯有我心里清楚,这一切并非是梦,他的心愿我也明白,想要见上爸妈一面,毕竞有过一个月的血脉相连,短暂的缘分,也是缘分。

“毕竞是我们对不住这孩子,这些年也是从未停止过想念,只是苦于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既然他来找你了,说明你们兄妹是心有灵犀,他毕竟是你的亲哥哥。”爸爸说到比处,也不禁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我们去请教了先前学佛的朋友,按照她的要求,我们三人沐浴更衣后,在晚上零点之际,朋友念经文将他唤出。

解铃还须系铃人,极深的怨念还是需要由爸妈出面来共同化解。

当那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几乎与年轻时的妈妈一模一样,妈妈一直眼瞧着与自己相似的五官后,不禁潸然泪下。

“对不起孩子,妈让你受苦了......”

“爸知道,你是来向爸妈报恩的,只可惜爸妈没把握住这缘分,你也别怨你妹妹,是爸妈的错,爸妈想你。”

听着爸妈略带哽咽的声音,看着他白了的头发和日趋苍者的面容,我开始自责起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

“叔叔,阿姨,他原谅你们了,你们也与他拥抱一下吧,若来生有缘,你们再做一家人。”

爸妈连连点头答应,一家三口拥抱在一起。

“爸,妈。”

“哎,好啊,闺女也一起来吧,你们也是亲兄妹。”

我急忙过去,擦干眼泪,与他们抱在一起,那一刻,我的哥哥,他仿佛有着最真实的体温,我能够感受得到。

真希望一切可以重新改写成一个四口之家的圆满结局。

“叔叔,阿姨,你们准备好超度的经文,可以念了。”

“这,这么着急吗?”妈妈有些愕然,毕竞相聚的时间太短,一旦怨念化解,超度亡魂,往后就再难相见了。

“爸,妈,能见你们一面,我心愿已了,因为我的怨念,这些年也没让家里好过,你们送我走吧,去我该去的地方,你们也该有新的生活了,如有来世,再做你们的孩子。”

如水的杏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只是这回没有了怨恨。落入凡尘的天使不过是要重新回到天堂。

“爸,妈,再见了。”

“妹妹,替我好好活着,照顾好爸妈,过好这一世,不要再有轻生的行为了,人活一世,不容易。”

随着经文被念起,哥哥的身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散。

哥哥,我会的,你放心。我在心里默念着,我相信他听得见。

自从将哥哥送走那日起,妈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从身体里掏出了一块石头,梦醒后,心下轻松了不少,就连身体也开始逐渐好转,我们的生活似乎都有了改变。

自此以后,妈妈每日都会将心经和地藏经文放在手边诵读,一刻也不曾落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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