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其华

楔子

灼灼桃花开得好不热闹,一个华服女人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到树下。

“阿灼,对不起。”一滴泪水滑过女人的脸,在她的绝丽容颜之上勾勒了几笔凄艳。

阿灼不想看见她难过,伸出稚嫩的小手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却看见她手上无意沾染的她的泪赫然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她想要惊呼,眼前的一切忽然又完全消失了,只余她自己一个人在茫茫天地间仓皇失措。

“阿灼,不要怕,以后我当你的铠甲。”男子沉毅的嗓音响在她的耳后。

她急忙回头顾盼寻觅声音的源头,便看到前方烟雾朦胧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背影,让她莫名的安心,她想要去牵他那双宽厚温暖的手,她走了很久,那个看似很近的背影却依旧在她的前方,可她仿佛永远也无法触碰到他,她焦急而绝望,不由自主喊出那个铭刻于她心上的名字。仲归,仲郎。

一、

三月暮春,廊下有燕语呢喃,骤雨初停,涤净了檐上垢,朱户红楼,绿肥红瘦。

她款款移步窗前,忽的一阵风起,几滴水珠砸在窗边瓶里的那枝桃花上,颤动的花影乱了她本就惊梦未定的心。

她看着零落在泥土里的花瓣入神,肩上一重,是从小服侍她的孙嬷嬷。母妃走了之后,这偌大的殿里只剩了她和嬷嬷两个人,比冷宫还要空荡冷清。

“殿下,您脸色怎么这么憔悴,仔细着凉。”慈爱而熟悉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嬷嬷,我没事。您不必替我忧心。”她拢了拢嬷嬷给她披在肩上的衣裳,强颜道。

她走到妆台前对镜梳妆,看着铜镜中清丽的眉眼竟有几分憔悴,可它曾经也像是盛满了满天星辰那般鲜活明亮,这些,只因为一个人,他是开在她心上的那株桃花,却也是兵不血刃就叫她鲜血淋漓的人。

二、

那日,他出征陈国凯旋归来,龙颜大悦,百官祝贺,他的风头一时无两,志得意满,惊才绝艳。

而她作为一个失宠的公主是无法参加这样的会宴的,只能偷偷地躲在灯火阑珊处欢喜又骄傲地偷偷看着她的英雄,他已卸下厚重铠甲着了一身白衣,更衬得他眉清目朗,气度不凡。

“仲将军。”

一个衣饰精致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低头喝酒的他面前,为他了一杯酒举到他面前,羞涩一笑,然后凑近他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

他竟也还以一笑,接过酒杯喝了。是了,他如今是少年才俊,深受圣宠,理所当然有许多女子倾慕的。

阿灼这样安慰自己,却还是无法抑制心里的酸涩。她想起在他离去时,把怀里藏着的桃花别在她的鬓边,看着她的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把唇贴在她的耳畔,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娶你。”

而如今眼前,却是他与别的女子相谈甚欢的画面。她的心控制不住的沉下去,他是否知道她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他?

“仲卿如今大胜还朝,帮朕解决了心腹之患,居功甚伟,朕心甚慰,不知爱卿想要何赏?”一个沉稳威严的嗓音带着笑意问道。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不卑不亢的行礼,回禀道:“陛下谬赞,微臣不才,然臣如今确有一诺未了,臣心有一人,倾心已久,曾许她十里红妆愿,执手白头。

他的回答落入耳中,心中的失落被巨大的狂喜和紧张取代,阿灼鼻端一酸,她就知道,他不会骗她。

“哦,不知是哪家闺秀如此有幸,竟能得爱卿青睐?告诉朕,朕做主亲自为你们赐婚。”皇帝道。

阿灼揪紧了手中的袖帕,屏住呼吸,等待他说出她的名字。

他答道:“回皇上,臣心仪之人,正是兵部尚书之千金,陆皖宁。”语罢,他看向身畔女子的目光里柔情似水。

那时阿灼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天旋地转间,他一字一句狠狠撕碎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多傻,把他的话当真了一无所有的她什么都给不了他,他怎么会娶她。

她一路泪水淋漓,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回去的芳华宫。

……

“皇上召见公主殿下。”一个小太监跑来传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柳眉微蹙,心里隐隐不安,手心一片冰凉。灼灼其华

三、

朝阳殿里龙涎香气淡淡,沁人肺腑,她不知为何却觉得心神忐忑。

“阿灼,你来了……”那个龙座上的人唤了她的乳名。

“宜华拜见陛下。”百官之前,她跪下给他行礼,低头不去看他复杂的神色。他对母妃终究是有愧的,自从他再娶他人的那一日,阿灼再也不曾叫过他一声父皇。

“宜华,你而今已是待嫁之龄,今日喜逢齐国公子硕修书向我朝求亲,朕也有意促成两国邦交……”皇帝说到此顿住了,突然看向她。

她心里一凉,心下了然,呵,原来她还有一点最后的价值么,可她还是不肯认命。

此时此刻,朝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她的一个回答,而她也在等着身后百官队伍里的一个人的回答。

这种无人打破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明艳的笑,启唇道:“陛下,宜华愿意嫁给齐国公子,以修秦晋之好。”

皇帝听到她的话,反而有些惊讶,又似有些挣扎,他微微沉吟,突然起身沉声道:“来人啊,拟旨,宜华公主蕙质兰心,端淑贤静,与齐国公子硕乃天成佳偶,三月后赴往齐国和亲。朕今日乏了,若无他事,退朝吧。”

百官纷纷散去,偌大的朝堂只剩了宜华和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他方才却叫住了她,苦笑说:“朕没想你答应和亲,你何苦如此。朕已经欠了你太多。”

“大齐乃虎狼之国,千里迢迢,前路渺茫,宜华不愿意去,可若能换得边境和平,宜华义不容辞。”阿灼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宫中也从不是宜华安身之所,天下之大,却再没有宜华的归宿,身似浮萍飘絮,这是宜华的命。”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刚踏出大殿门槛,却被一人扯住了手腕,她冷冷看向那人:“将军自重,请放手。”

“为何答应和亲?”

他的话里竟有隐隐怒气,箍着阿灼的那只手坚硬如铁,似是要嵌入她的肌肤之中。

“宜华不和亲,将军要娶我?”她反问他,笑得越发妖娆。

他垂眸不去看她灼灼似烈焰的目光缓缓松了手道:“你……知道了。对不起,我……”

曾经言笑晏晏终是走到如今相对无言。

阿灼笑得越发放肆,仿佛三月桃花,轻声道:“既然将军已经经有了选择,那宜华与将军就到此为止吧。宜华愿将军与心上人琴瑟和鸣,花好月圆。”

她不想再看他一眼,决然转身的那瞬间,泪水决堤。

仲归伸手想要抓住她,却终是握紧了拳直到指节发白,停在原地伫立目送她纤瘦的背影,良久捡起那枝她离去前狠狠掷在地上的一支桃花,花瓣早已经枯败零落地不成样子,他却仍然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四、

她曾是皇帝唯一的明珠,拥有万千荣宠,可这些皆归因于她的母妃芳华夫人。皇帝告诉她说,她的母亲是整个宋国最美的女人,他愿意把他的所有都捧到她的面前,他只要她快乐。

那时,整个宋国的后宫里只有母妃一个女人,母亲最爱桃花,所以皇帝就亲手为她在芳华宫的院子里植了一株桃花树。母亲生前总是爱独自一人立在树下,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母亲曾对她说,百花里,只有桃花开得最美。盛极而丽,仿佛要奉上一生的精魂只作这一季的惊艳。她记得母亲伫立在桃花树下说这话时连因病重而苍白的眉眼都染上了明丽的耀目风华。

而她却一直都不知道母亲病了,母亲瞒着自己,也瞒着她的夫君。直到那个桃花开得格外凄迷艳冽的午后,她终是无声无息的走了。

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皇帝娶了右相的妹妹立为皇后。

帝后大婚的那个夜里,阿灼跑出了芳华宫,跑了很久很久,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她当时太天真,还不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无法接受现实一切,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去什么地方,可她不想停下来。

直到她精疲力竭,脚下一软摔倒在台阶上,她终于坐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放声嚎啕,她哭得声嘶力竭,眼泪渐渐都已经流干。

阿灼才抬头看看四周陌生的景色,这里一个宫人都没有,残月冷冷地照在她身上,她就此失去了她所有的温暖,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想要站起来,却还未直起身子就感到脚踝一阵剧痛,在倒下之前一双有力的手臂架住了她,扶着她坐在台阶上,然后跟她一起坐下。她有些讶然这里竟然有人,就着月光打量着这个身着白色锦衣的少年,同样稚嫩的眉眼,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头,她蓦然想到她刚刚的糗态都被他看了去,顿时又羞又恼,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威胁道:“你……是不是都看到了,我命令你不准把你看到的说出去,要是敢说出去我就…”

“就怎样?”少年接腔,一双沉静的眸子看着她。

阿灼想如今的自己也不能把他怎样,她连自己今后要怎么样都不知道,呆呆地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发呆。

蓦地,鼻端的一丝酒气打断了她的出神。

她看见身侧的少年将手中的酒囊塞子拨开,她想也不想便将它夺过来,仰头不要命一般地把囊中酒灌入喉中辛辣的酒呛地她一阵猛咳。

“你不会喝酒。”少年皱眉道,却又伸手替她慢慢拍抚着背。

她缓过气来,下巴翘得高高的,不服气道:“我是公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少年盯着她的脸,突然溢出一丝笑意:“哦,花猫公主吗。”

阿灼被气的涨红了脸,索性不理他。

过了半晌,没听见动静,她又偷偷瞥他一眼,发现这个少年长得真是漂亮,眼睛里就像装着清冷冷的月光一样,他不知在想什么,不时拿着酒喝一口。

也许是她太孤单,也许是那个少年寒夜的陪伴让她感到了一丝温暖和依赖,她低低道:“我好想念母妃。”

少年闻言,抬头对上她倔强的却带着一丝忧伤

的眼睛,把酒囊塞给她:“酒会让你忘记不开心的事。”

她却摇摇头:我该回宫了。”

语罢她咬牙站起来,疼得额头上的冷汗都流下来,只觉胳膊被人用力搀住,她怔住,却又恼怒的想挣开他的手,他懒懒开口道:“你自己走一夜也回不去。”

那晚她被他送回芳华宫后,他离开前她故意拦着他,柳眉一竖,“你好大胆,报上名来,我要告诉陛下。”

他却回头不在意地一挑眉,她看见他眼里的笑意仿佛三月桃花,然后他说:“我叫仲归,你若有事,可到演武场找我。

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他,那个代替了母妃位置的女人便央求皇帝要住到芳华宫来,说是喜欢桃花,皇帝竟然答应了那个女人。

当那个骄横的女人带着一群宫婢太监浩浩荡荡踏进芳华宫时,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堆俗红艳绿里的那一抹翩然白衣。

“宜华公主,陛下已经把芳华宫赐给本宫了,本宫给你半个时辰,请你速速收拾好私物,离开吧。”她轻蔑地笑着,曼声道。

“阿归,快进来,本宫好久不见你了,你可来看姑姑了,今日得空,我们好好地赏花叙旧。”她听见那个女人这样说。

哼,原来他是右相的儿子。她漠然看了他一眼,厌恶地对那个女人道:“你不是我的母妃,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你……”那个女人扬起手来。

她挺直脖颈,闭了眼,意想中的耳光迟迟没有落下。

“呵,”她听见一声清朗的笑,是他抓住了那个女人的手臂,“姑姑,桃花在早春开花,宋国本就气候湿热,而这座宫苑向南,难怪现在都四月了这桃树还不开。”他看着那棵院子里光秃秃的桃枝道,顿了顿,看着皇后面上的犹豫,又道“不如把它移到姑姑的凤仪宫里……”

那个女人果然听了他的话,把桃树载到了自己的宫里。她站在树坑边上哭泣时,他却又回来了,笑道:“你真是个爱哭鬼,我让姑姑拿走了你的树,我再还你一棵。”说着他亲手把手里那棵幼细的树苗种进了那个树坑。

“阿灼,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它,等它开花了,我们就能一起看了,好不好?”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眼睛里是从没有过的认真。

她记得一年后,少年与她执手站在旖旎盛放如烟霞的桃花下,他对她许下誓言:“阿灼,从此以后,我做你的铠甲,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从此以后,他就成了她心上的那朵桃花。

五、

马车外锣鼓喧天,那车内盛装华服的她却心如死灰,浓丽的妆容掩不住新嫁娘容颜的苍白。

皇帝本命仲归去为她送亲,他却自请去戍守边塞,他宁赴万里瀚海,也不愿意见她最后一眼。

“他娘的,不让老子去凉州攻打宋国,老子还想去领教领教那个传闻中的神将仲归呢。话说回来,听说这宋国公主艳冠中原,还不是我们公子的。那宋国的兵部尚书本来被我们买

通要给我们做内应的,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反悔。”一个齐兵的声音传入耳中。

攻打宋国?不是和亲吗?

阿灼暗自惊疑,只听另一齐兵得意道:“哈哈,那又如何,现在就算那仲归再厉害,做梦也绝对想不到陈国会与齐国结盟,更不会料到我们会趁着送亲之际出兵,那等那个仲归成了我军的俘虏,何止公主,这宋国千座城池,万里疆土都是我齐国的囊中之物啊!哈哈……”

她心下骇然,恍然明白了一切,奋不顾身跳下了辇车,衬众人未有反应时,抢了一个齐兵的马飞奔前往凉州。

仲归,等着我,一定要等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她一身红衣在凄风中翻飞如血。

六、

还差一点,她眼见就能到他面前了突然,一支利箭向在背后向他疾飞而去,千钧一发之际,阿灼奋力纵身一跳,扑倒了他。

下一刻她就如一只红蝶无力落入了他的怀里,她只觉眼前仿佛出现了漫天飞舞的桃花,看着他那双眼睛瞬间出现的惊痛乱了一池月光,她就知道自己仍然是他最初要保护的那个人。

她听见他颤声唤她,“阿……灼。”

“仲郎,你要活下去,为我……活下去,为我守护宋国。”她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对他说,一点泪光缓缓划过她的脸庞,落在他的手上,是那么烫,几乎灼伤了他。

“你答应要做我的铠甲,不可以……食言……下辈子,你一……定要找到我、我等你来娶我。”

她染血的嘴角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弧度,他颤抖着掏出一支鲜丽的桃花珍重地放入她的怀中。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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