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杀人的鱼吗?

“有鱼在家吗?”

我对上海巫颇有些不忍直视的脸孔,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笑容,然后甜甜地说了声“哈喽”。脑袋里忽然就闪过昨晚月光下烂醉如泥的姐妹们,以及她们嘴里不谋而合的吐槽:

“小渔,你是不是脑袋又进水了,听姐姐一句劝,人类世界有什么好的,又臭又乱。”

“人类最残忍了,我们海里的东西他们全吃,特别恐怖!”

“小渔,靠近人类会变得不幸!”

我知道姐妹们肯定说的都是铁打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想去。

因为我知道我要杀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反往常定了十个闹钟,才趁着她们没醒酒,一个人溜来了海巫的家交换变成人的资格。

为这一刻我谋划了整整三年,把某著名童话作家的故事翻来覆去看了三百遍。揣着极其热烈的期望与终于要完成此事的隐隐快感,我坚定地看向海巫。

可是海巫也不忙着抱住我这个有钱的客人大腿,(好吧,我没大腿)反而游进屋里倒了杯酒,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之前上头的勇气忽然就消失了一半,怎么跟想象中不一样,睡前故事里明明直接就喝药、长腿、变哑巴三部曲结束了。

难道是那声“哈喽”没有展现我夜莺般的歌喉?

我用更真挚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一杯接一杯,饶有兴味地转动杯脚,就是不开口。

所以......是在暗示我表演别的个人技?

虽然有点突然,但我细细思量一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毕竟很多书里都写“商人只追逐最大化的利益”。

可是这也太让人鱼害差了吧,海巫虽丑,也算是个吊儿郎当的大男鱼。

于是我游到他面前,拿起众多瓶子中包装最好看的,碰了碰他手中酒杯,一口气干了半瓶,然后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开口。

“我会哭石头!”

怪不得酒壮怂鱼胆,半瓶液体入肠,我感觉自己说话都更有底气,更加雄浑,反正他不要我的声音的,好不好听无所谓。

海巫的脸变紫了,果然,被我的特技吓到了吧。

我心里得意洋洋,但还是谨记“谦虚使鱼进步,骄傲使鱼后退”的箴言,照旧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许是醉意攀至额头,我重申一遍,拼命加大音量以维持清醒,“我会哭石头,能砸烂你的鱼鳞的那种”。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面孔比姐妹们故事里最渗人的来路不明的妖怪还要狰狞,他大概是不相信我的个人技。

我理解,毕竟太过特殊了。

记忆中我短暂的鱼生里只哭过两次,一次是被其他人鱼欺负,我躲在繁茂的杂草里埋头落下伤心的泪水,然后下一秒就被丑石头砸烂了一块鱼鳞。本以为是其他人变本加厉,没想到石头仍接连不断地从眼角落下。

我停下抽噎,站起身,游到他们附近,没去探究什么缘由究竟。

抓起大把石头就开始反击。

最后他们都抱着脑袋乱窜,嘴里哀求着叫我“小渔大王”,现在想起来都让鱼笑得前仰后合。哼,一群没见过海面的美丽无用的珍珠制造机,还是我的技能更加高级!

第二次哭

诶?

第二次为什么哭我记不起来了,也没时间回忆,还是赶紧变身杀人更重要。

可是那个臭海巫仿佛成了要变身的人,扭曲着身体往楼上游,我想喊他的名字,却发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没等我开口问,眼前便逐渐陷入浓重的黑,细细麻麻将我撕扯包围。

只记得鼻尖一痛。

没错,我晕倒了,脸朝地的那种。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一道声音在耳畔绕来绕去,说些什么“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浪费我的宝物”之类的话,絮絮叨叨讲个不停。

我想看他是谁,可是天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瞥不见半点身影。

“海巫?”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试探着开口。

他没回,我听见声长叹。然后叹气声连绵不断,一声更比一声长。

“你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我反复揣摩后,沉浸在巨大的惶恐与期待之中,乖乖地点头,一般听了这话的人鱼,就是真正要见大世面了。

实不相瞒,我可太兴奋了。

“你瞎了!”

他的声音像一记耳光,呼在我娇弱的脸庞,我恍惚以为自己是聋了,完全听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我愣了好久没动,拼命睁大我的眼睛,是天黑了吧,是天黑了吧。我怎么可能瞎呢?你见过杀人的鱼吗?

难道是海巫的考验?但他一个商人整得幺蛾子也太多了。

好像是真的,看不清。

不对,是完全看不见啊,虚无而缥缈的黑一望无底,连海巫那张丑陋的脸也没有。

但我没哭,只是心里委屈。秉着要坚强的强大信念,摸索着拍了拍海巫的背,告诉他别伤心。

“当然要伤心,忽然就冒出来个你偷喝人家的灵药,我知道你们小年轻都想变成人,但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不要脸的。”

他比意料中更激动,声音也变了好几个调。

我没反应过来,但他的话也七七八八听明白了,所以,我成人啦?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变成了人!

忘了,我还瞎了一双眼。

意识到自己似乎变成人,我伸手去探鱼尾,结果所触及的仍是一条完整的尾。怎么不是故事里光洁美丽的双腿。

“药效还没到”,他的语气依旧很冲。

我低着头沉默,一时情绪复杂。瞎了眼叫我怎么杀人呢,明明都按照变哑巴的套路准备好了所有方案,这下真就得从头来过了。

大概是沉默的时间太长,海巫再次开口,话里捎带着解释的意味。

“我技艺不精,研制的药都有副作用,所以你才会失明,初见你时不能说话也是因为喝了新调的美容药。人家别的人鱼都是抱着大腿求我,谁想到你就......”

虽然听起来诚恳又温柔,但我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啊。满脑子杀人方案的我已经快要崩溃了。

过了超长时间也还是毫无头绪,不是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吗,说不定站在他面前,我就可以立刻动手杀了,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

找好理由后整个人都轻松了十倍,我扭扭脖子,绽放一个灿烂笑容。看不见海巫那张脸也好,可以快乐的耍无赖了。

“先送我上岸,我瞎了眼,得送到指定地点吧?”

空气中充斥着寂静,“先?”

好吧,这个海巫比我想象中会抓关键词,海底教育果然质量不错。

我厚着脸皮重重点头,在面前挥了挥手拽住他的衣角。解决问题的本质在于谁更不要脸。这一点上,我从来对自己的实力深信不疑

他让我闭眼,然后耳边只剩下翻涌的水声。

意识渐渐模糊,鱼尾部也蔓延着撕裂感。不过,我还没说指定地点是哪里,这鱼怎么瞎走。然而脑袋太不清醒,实在无力反驳,便直接闷头睡过去。

02

“吵死了”

浪拍海岸,网撒水面,孩童嬉笑,音乐喧嚣。我对人类世界的第一印象差到极点,恨不得变成人的副作用是成为聋子。

动动下身,发觉原本的鱼尾已换作双腿,尾端还有十个脚趾,随意弯曲也不会折掉。

“海巫?”我没敢大声呼喊,害怕招来旁人的注意,毕竟姐妹们说过人类并不全是好东西。

“海巫?”

只有海浪声愈来愈凶。

我的心情跌至谷底,不说一声就走了,虽然在意料之中,倒也太无情无义。看来人鱼也并不全是好东西。

“不幸在海边晕倒,请善良的人收留我。注:我是瞎子”某道温润清凉的男声忽然响起。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其妙,他也是瞎子?

不对,瞎子怎么能看见我。

当我在跑路和主动求助间反复横跳时,忽然被一块大布料盖住了脸。掺着传说中薰衣草的清香,以及海盐的微咸的布料,又被人轻轻扯开,往下拉到了我的身上。

身子猛然腾空,湿漉漉的脑袋倚在他的胸膛,是比夏日更浓烈的海的味道。看似浪漫的场景背后,只有天知道,我为了装晕,费多大力气控制住手脚不乱动。

虽然很坑,但姑且算海巫有点儿良心。估计我也逃不掉,还不如躺平装死。

于是不可避免地思索起如何杀人,人类世界的工具据说很好用,刀剑锋利,锤斧坚硬,可是我都没办法搞来,而且瞎了眼行凶时又恐怕会殃及无辜。

如果我还是条人鱼,还可以哭石头就好了。

我确实不会哭石头了,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它相逢。

形状怪异、带着海底独有气味和薰衣草香的小块石头,在我因为不舒服缩进这人胸膛时硌在脸上。即便看不见,我依旧笃信这是我的石头。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化成灰我也认识。

可是怎么会在这儿。

这人明显不是当初被我恐吓的小鱼之一,而且他们当时都哭着求我,哪里有心情捡石头。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我第二次哭难道是因为他?

倘若这样,就是他了。

怒火攻心的我意欲从他怀里跳出来,一巴掌打死他,然而思及力量悬殊还是放弃了。该怎么杀死他呢。

真令本鱼苦恼。

不过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一一曾经惹哭我的人成了要杀的人,并且还救了我。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理清,就被人丢在柔软的垫子上,我出于惯性弹来弹去,忽然就有点怀念海底的高端大床。

“小愚,摔到了吗?”略显沧桑的声音似乎离我有些距离。可她口中喊的又分明是我的名字。我张了张嘴,

立刻一只冰凉的手扣住,鼻子也差点被拍歪。

“奶奶,没事儿”,男人的声音与门的吱声一起响起。

什么杀人计划霎时被抛到九霄云外,我连这人在哪都看不到,只能徒然任心内充斥恐惧。

“一天八百八十八,不许和奶奶乱讲话。”为了减少声音,他似乎朝我靠过来一点,我没明白什么八百八十八,空气理所当然弥漫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语气带了点怜惜,“怎么瞎了呢?”

我语塞,找不出恰到好处的词来回复。可是他这语好像是之前认识我。所以我装模作样地维持平静,回了句:“好久不见”。

轻笑响起。

悲伤无限,现在我根本只剩下“不见”。

渴望快速解决的熊熊烈火再次在心中燃烧,无法解决的无可奈何又迅速把火扑灭。

眼下的情形明显是敌在明我在暗,杀人工具可以在摸索中寻找,杀人对象大概也有机会接近,可是所处房子里还存在目击证人,逃跑路线也完全没头绪。

03

真正潜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时就更加绝望了——这人贴心送来一日三餐,恐我无聊借来了唱片机,外出归来后会说单口相声般分享日常逗我和奶奶开心。

温柔的人,温暖的家,只会让人心软。就算我会哭石头也不无可幸免。

还好,平静海面下终会孕育滔天大浪。

还好,一切瓦解在那天。

海边落日余晖并不炽烈,他的声音依旧朗润,说出的话却不堪入耳,

“三个礼拜了,一共一万八,给钱吧。”

我当场气得肺都要炸掉,抓了把沙子跳起来朝他扑过去,携着同归于尽的心奔向灭亡。

最终谁也没灭亡,扔出的沙子被风吹换了方向,我一个跟头跌在海味少年怀里,然后我们一起接受海浪洗礼。

被打湿的头发,满嘴的潮湿,看不见的少年灿烂的笑,夏天似乎刚刚来到。

“那时候也是这样。”

像被当头一击,我挣扎爬起,登时头痛欲裂。

那时候?我瘫坐在地上。

半晌后扬起嘴角嗤笑。

那时候,一个天真的梦被人掐灭围剿。我终于记起了第二次为什么哭,记起海水游涡中他的到来,记起熟悉场景中他的嬉笑彷徨,记起满溢爱意的每一个瞬间,以及最重要的,看见我眼底丑石头后的愕然。

石头砸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上,一块血红晕染了海浪。

然后那么大一个活人就彻底消失在海底,三周的浪漫幻想似乎不过是逢场作戏,也对。

毕竟虚情假意,敌不过珍珠半粒。

可是真奇怪啊,我不想杀他了,我想逃跑。反正我也瞎了,反正他也带着歉意补偿我了,反正美人鱼的命运,就该用伟大画上终章。

但是又凭什么。凭什么是我缴械投降。

我站起身,凭着感觉与他对立。

真正的站长才刚刚开始。

1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举报邮箱,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