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狼叼走的春天

无春是武朝的三公主,十三岁之前可谓享尽荣华富贵。然而,无春十四岁那年,生母华淑妃被打入冷宫,最后因不堪折辱用三尺白绫自尽身亡。从此,武朝唯一的公主一夜失宠。

无春坐在邀月宫外的台阶上,远远望着绵延无尽的言墙外一片燃烧的云霞,不禁想到四年前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个夜晚,也有着如今日这般的景色。

除了大哥萧谡,母亲是最疼她的人,她出生江淮一带的没落世家,精通琴棋书画,熟读四书五经,受父皇恩宠一时。

母亲的那些优点与长处,无春自认为一样都没继承,性格也与温润如玉的母亲截然不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父皇并不喜欢她的原因。

母亲未辞世之前,无春住在金銮碧瓦的流云宫里,日日被一拨拨宫女和侍卫伺候着。母亲死后,无春被迫迁到了偏僻的邀月宫,夜夜与一轮清冷的孤月为伴,宫外杂草野花生了又败,败了又生,将这座小小的宫殿衬得无限荒凉。

她现下这样随意地蹲坐在宫外的台阶上,要是换作以往,定要被司仪狠狠教训一番。不过现在,她在邀月宫里的言行举止是否妥帖得体,已经无人在意了,想来倒也自由。

只是,这样可悲的自由很快也将离她而去——武朝已经在准备与西域的和亲事宜,而她萧无春就是拟定的和亲公主。

若是放在以前,无春眼里,和亲就是一件促进国家和平、政治友好的伟大壮举,身为皇室之女,本就应该为这种事做好心理准备。历史上曾有过许多和亲公主,她们的故事无一不波澜壮阔,无春曾无比敬佩她们。

然而,以无春现在的心境,要她平和坦然地接受和亲是绝无可能了——她不想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甚至素昧相识的男人共度一生。

在母亲身亡后的几年里,无春喜欢上了一个她本不该喜欢的人——她的一个侍卫,名叫慈冬。

四年时光如同石上流水,无春却从未表明过自己对那名侍卫的心意,甚至几乎从未对他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恋慕。因为那时的她知道,这份情感注定无果。

而如今的她,更是清楚地知道,即使她表明心意,也只会徒增烦恼与遗恨,她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那个结局。毕竟,一年后的这个时节,也就是明年的春天,她就将跟随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辞别帝都,远嫁西域。

无春想到这里,对着晚霞微叹了口气:“无春啊无春,这是你生命里最后一次春天。”

2

慈冬从宫外回来,看见无春正孤零零地坐在邀月宫下的石阶上,目光一片惘然,似乎在发着呆。

这位公主的确经常发呆,在慈冬的眼里,无春是个寡言少语,又或者说不善言辞的姑娘,所以有时候看上去呆呆傻傻的。

慈冬跟在她身边也有两三年了,他当然也知道公主一年后要去和亲的事情。不过,他还是希望公主不要为此太过沮丧。

他褪下外面的青黑长衫,将它轻轻披在抱腿而坐的无春身上。无春微微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是一汪春水,清澈明亮,却又带着一丝脆弱感,仿佛一拨弄就会如水漾涟漪,池生碎波。

“公主,春寒料峭。”慈冬叮嘱道。

无春被一身不属于她的温暖气息裹着,心里泛起浅浅的喜悦,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慈冬,这几年受你照顾了。”无春轻声道,眼看着天际的一团团流光潋滟的霞云即将消散。

“公主何必言谢?一切都是属下的职责所在。”慈冬站在公主身后,垂目看着她,深邃的眸子里只映着那一个人的身影。

无春很讨厌他所说的什么“职责所在”、“分内之事”、“理所应当”、“义不容辞”,三年里这些词语从他口中听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面对一个恪尽职守的侍卫,面对她作为皇室子女应尽的责任与道义,她的确不能奢求太多。

今年的春天或许是她在武朝的最后一个春天,乃至人生里最后一个春天。

因此,她的内心深处,仍然可耻地期盼着、期待着她向他表明心意的那一天一一即使没有没有结果,也想和春临大地时复苏的万物一般,豁然绽放。

于是,无春忽的在他面前站起身子,清丽的背影透露着一股决然的意味。

“慈冬,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他。

在旁人看来,也许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但那副武朝大内侍卫特制的黑纱面罩之下,是一张清朗俊逸的脸。

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剑,曾几番救她于水火之际,护她于危难之中。

在她眼里,慈冬无疑是个很完美,很优秀的男人。所以,她想知道,他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呢?

问出这句话后,无春略感后悔,觉得自己有点冒失。

空气凝固了几秒,很快,他告诉她:“没有。”

好,这个回答她很满意。果然这些年一直是她在单相思,好在他也不喜欢别的人,因而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错付。

“其实,我好羡慕你。如果我也没有喜欢的人,是不是就能坦坦荡荡地嫁到西域了?”无春低头看着自己翘起的脚尖。

空气仿佛变得更冷了,一丝凉意擦过无春微红的鼻头。

此时,她站在他身前,而他站在她身后,挺拔的身姿如一座沉稳的山。他的目光就像一片浮于河面的薄冰,只有落在那道清丽的身影上时才得以消融。

晚霞犹在,春草微湿,邀月宫前人影萧索。今日,他知道了公主的又一件心事一一公主有喜欢的人。

夜里,无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曲熟悉的《踏莎行》渐渐在凄清的邀月宫外徘徊。

她刚搬来邀月宫的那段日子,就时常听到这首曲子。一开始,她以为是宫中乐人或者某个妃子所奏,每个漆黑的夜晚都伴她入眠。直到一天夜里,无春实在忍耐不住好奇,循着荡气回肠的乐曲终于找到了吹奏它的人。

彼时,月满枝头,一人身形如玉山,长衫临风,高高坐在偏殿翘起的飞檐之上。

那人一低头,看见只穿着单衣就跑出来的公主,停了吹奏,自檐上飞掠而下,在涉世尚浅、充满好奇的公主眼里,好像一只夜里振翅的鹰。

这时她才看清,吹《踏莎行》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侍卫,慈冬。

无春收了对往事的回忆,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郁闷,翻身起床。

循着曲声,又来到老地点。她搬来一架木梯子,吃力地把它安置在屋檐下,累得她气喘吁吁。

无春爬上梯子,爬了几层,爬不动了,微喘着气休息了几分钟。

慈冬哪能察觉不到这么大的动静,他转去那木梯子连接着的屋瓦上候着她,却只听见她的喘气声,迟迟不见人影。

他停了吹奏,朝木梯子下方低头。

又一次与公主四目相对。

夜色撩人,星辰生辉。春风送来阵阵暗香,没有声音的世界仍然有无数生命在呼吸。

无春的眸里盛满了星辰,似一片浩瀚的星海。

慈冬借了一只手给她。

无春二话不说,搭上这只修长白净的手,在触摸的一瞬间竟浑身一怔。

她从没觉得这只手如此有感情。是她的错觉吗?

无春也坐在了瓦顶上。月华皎皎,照得屋顶一片银光四溢。

“公主莫非是睡不着?”他早已取下面罩,问她。

无春瞥见他手里的陶埙,很早以前,她就向他问过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她试探地问道:“你能借我吹吹那只陶埙吗?”指了指圆着肚子的陶埙。

慈冬总觉得这样不妥,但还是给她了。不过,她真的会吹么?

无春学着他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吹起那只陶埙——果然,公主吹出的第一声很让他失望。

无春又试了几次,吹出的声音就像正在犁地的牛。她对自己也失望了。

慈冬忍住笑意,毕竟在正在失望的公主面前,他可不敢笑,否则这么多年精心塑造的形象将毁于一旦。

“埙这种乐器,比箫与笛更讲究气息的运用,指法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公主气虚体弱,并不适合玩这个。”

无春恹恹的地看向慈冬。他的一头青丝束在脑后,有几缕发丝悄悄溜进光洁如瓷的脖颈下,引她再次注意到那一片人眼状的细小花纹,它呈着一种饱满浓郁的黑色。

形状如此规整逼真的眼纹,决计不会是负伤留下的疤痕。所以,它到底是什么呢?

还有他这么多年在她睡不着的夜里一直吹奏的那曲《踏莎行》,当年她曾找遍宫中乐人,搜遍珍藏曲谱,都没有找到这首《踏莎行》。一位乐师告诉她,《踏莎行》早已在战乱中失传。那么,慈冬怎么会吹奏《踏莎行》?

慈冬身上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纵然他们几乎朝夕相处,无春仍然感觉,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在她与她偷偷喜欢的这名侍卫之间。

“慈冬,你为什么会吹《踏莎行》啊?我听说,它的曲谱早已失传......”无春还是问了。

慈冬总觉得,今年春日以来,公主的好奇心似乎愈发旺盛了,会问他一些以前她从来不问的问题。不过,这是好事,他与公主的交流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踏莎行》在民间并没有彻底失传,教我武功的师父就有它的原谱,我的一些师兄师姐闲来无事时也会吹奏《踏莎行》。”慈冬缓缓道,声音如潺潺流水。

“以前只听你提起过你师父,却不知你竟还有师兄师姐?你以前在民间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比宫里好玩吗?”无春刹不住一颗追问的心。

慈冬很了解她,而她却一点也不了解慈冬。

慈冬凝视她,心下微疑,道:“属下当然有师兄师姐,其实都是些一同接受师父教诲的人......民间的确好玩,但......”他看了一会儿无春清澈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她微红的脸颊,看了一会儿她耳廓细细的发丝,

“但是什么?”

“宫里有宫里的好。”

闻言,无春想与他辩论一番,宫里能有什么好的?深宫高墙,帝王心术,这里的一切死气沉沉。唯有夜里立于殿阁高处,眺望远方稀疏灯火,她才能感觉到,皇宫只不过是世界的一隅,而非她生命的全部。

一曲《踏莎行》再次响起,声如风过千松,鸟啼长夜,这便是民间的喜怒哀乐吗?

4

慈冬不在,无春在邀月宫里清理着上个月徐相国的儿子送来的几幅山水画。在和亲事宜未定之前,徐隽之一直对她有意,如今她即将远嫁西域,徐隽之对她数年的感情也只好付之东流。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嫁给徐隽之,至少还能留在帝都。

无春叹了口气,将画卷一幅幅展开。说起画卷,这次西域和亲,皇上十分重视,派宫中最顶级的画师来描绘武朝的山川形胜与民间繁荣,将来送给西域乌凉王,一展武朝的千秋气象。她这位和亲公主的画像自然也少不了。

只不过此事父皇迟迟未宣,比起她这个落魄公主,武朝的磅礴江山更为重要。

正收拾着徐隽之送来的画卷,徐隽之的妹妹徐梵之却来了。

相国大人的这双儿女都生得极为俊俏,隽之容貌卓绝,性格温柔;梵之明眸皓齿,娇俏可爱。

徐梵之提着一袭藕粉罗裙进了邀月宫,正巧撞见无春在收拾她哥送给她的画,嘴角灿然一笑:“无春姐姐莫不是在睹物思人?”

无春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可别捉弄我。”

徐梵之见邀月宫里里外外没个下人,屋内陈设简陋,宫外尽是些野花野草,心疼起她来。两人年幼时一见如故,经常偷偷一起到宫外游玩,感情颇深。

这次,徐梵之来是想请她陪自己参加几日后宫中举办的上已宴。

“姐姐,梵之千里迢迢来拜访你,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徐梵之哀求地看着无春。

无春受不了她这副哀怜的样子:“你讲。”

“姐姐能不能陪我一同参加几日后宫中的上已宴啊?”徐梵之拉起无春的一条胳膊轻轻晃着。

无春遗憾道:“不能。今年的上巳节,我要去宫外过。”她早就计划着,今年的上已节一定要在宫外过。

“你一个人到宫外过?”徐梵之看着她的眼神突然不怀好意起来,“还是说——你要去私会你的小情郎?”在双手上哈了哈气,作势要去挠无春的痒痒。

无春知她总是没个正经,却又被她的举动逗笑,拍掉她不安分的手,捉在自己的掌心里。

“不是小情郎。但我真的需要去宫外过。明年的春天,或许我就不在这里了......我想走之前,跟一个人表明我的心意。”无春细声道,面上一片赧色。

徐梵之笑道:“这不就是小情郎嘛!没想到,我清冷孤傲的无春姐姐,居然真的在宫外有情郎。”

“什么清冷孤傲,你可别擅自给我形容。一口一个情郎的,我的不说,你自己可要好好把握今年上已节的机会。”无春搓了搓徐梵之柔软的脸蛋。

三月三是武朝的上巳节,又叫女儿节。这一天的民间活动颇为丰富,如祓禊、畔浴、曲水流觞等等。一些地区的习俗里,上已节还是情人节。

无春着一袭胜雪白衣,步资翩翩,身旁是一位剑眉星目的黑衣男子。即使他穿着最简朴的衣衫,其人如高岭之雪般的面容、似巍峨玉山般的身姿都隐隐体现着一种超脱世俗的气质。正如他身后所负的那柄平平无奇的长剑,凡铁铸就,却散发着一种极其威严恐怖的气息。白眼狼叼走的春天

慈冬本不想让公主在上已节这天出来,人太多,容易发生危险的事。就像一年前在城郊外的天音寺遇到的那件事一样。

但公主再三恳求,慈冬只好答应。

踏沙会,洗雪院。

一个身形娜的紫衣女子正站在一名高大的黑衣老者身后。那老者乌发夹雪,如狼般的双目却仍透着几分年轻时刀剑江湖的意气。

老者的身前,是一圈矮岩围成的一潭翠池,一眼望去,约摸有三十来把长短不一、宽窄不齐的剑高高低低地插在池中。有的剑柄锈迹斑驳,有的光泽如新,有的挂满错乱的血痕,有的犬齿交错如遭啃噬。

一白衣男子提剑而至,打破了紫衣女人与老者之间诡异的沉静。

紫衣女子见到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眠,师父候你多时了。”

不眠朝师父岿然不动的背影叠手行了一个礼,道:“师父,不眠来迟了。”

见师父仍没开口说话,紫衣女子看向不眠的眼睛微眨了眨。

“陆慈冬那厮,死活不肯回来,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在那劳什子公主身边。”不眠想起与陆慈冬交手的那晚,心中愤懑更甚。

紫衣女子却发出一声轻笑:“阿慈下定决心的事,我们再怎么劝也没用。就当这么多年养了一头白眼狼。”

“对,他就是白眼狼。枉费师父苦心栽培他十几载,居然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有辱踏沙会在江湖上的名声。这种人,就应该让他滚。我们踏沙会没了他又不是不能转了。”不眠嘴里骂着,眼睛却瞟向紫衣女子,她正以一种狡黠的目光与他对视。

沉默已久的师父终于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心思?陆慈冬那个白眼狼我会亲自收拾,你们几个只用给我记住,背叛踏沙会的下场就跟那把剑一样。”说着,掌下顿时运风,猛然击向翠池中间插着的一把玄铁长剑。那剑被这股强大的气息劈中,剑身登时自柄下裂开一道深壑。

紫衣女子和不眠都知道,这把玄铁长剑曾是他们的师弟陆慈冬的佩剑。陆慈冬是踏沙会唯有的七位天字号杀手中最难驯服的一位,也曾是杀人手段最为残忍的一位。师父为了警示他,在他身上刻上了一枚拇指大小的佛眼纹,寓意“杀人看佛,心中留慈”。

“听说,今日陆慈冬正带着公主在梳江畔沐浴,这小子,日子真是逍遥。”

“今日是上巳节,公主带他出宫,只怕是对他有意。”紫衣女子道,眸子里流光转动。

“不会吧?还真让这白眼狼占到便宜了!这么说来,他们二人岂不是两情——”不眠只觉师父的背影发寒发冷,讪讪闭了嘴。

“以阿慈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表露他对公主的心思。倒是这个公主,她若是知道了阿慈的身份一一也许会知难而退。”

“毕竟,陆慈冬杀孽无数。”不过,踏沙会作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他们中的谁又不是杀孽无数呢?

陆慈冬并未如不眠所说的那样带公主在梳江沐浴,他们本有此计划,奈何到了梳江畔人影绰绰,公主只好和他一起去醉花林里采芍药。

一路上,无春暗自打量着陆慈冬,想找个机会跟他说一些事情。以陆慈冬对人的敏锐程度和洞察能力,他能感觉出公主的心事重重,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却又轻易不敢向他袒露。

几日前,陆慈冬曾无意发现公主偷偷在夜里跑到宫外跟一个黑衣人交换了书信。他没有戳穿她,也没有事后查探书信的内容,但他隐隐感觉到,公主或许知道了一些什么事情,或者说她即将要做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只要她能平安顺遂,其他的都不重要。

无春蹲在一片草丛里,忽然喊道:“慈冬,过来帮我把这个拔起来。”

陆慈冬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拨开几根杂草,找到一株含苞未放的芍药。

无春站起身,垂眸看着他身后的剑,袖下藏起的手中已然握着一把短匕。

陆慈冬正要将那株芍药的根茎掐断,突然只觉脖子上一阵凉意——

无春握着发着寒光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公主?”陆慈冬轻声唤着她,带着一丝疑问。

“慈冬,不,陆慈冬。原来你姓陆。踏沙会派你潜入宫中,莫非是要杀我?”无春问道,语气冷漠,像质问一个仇人。

陆慈冬这才确信,那天夜里,她必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看来,公主并不像表面那样信任他,也不像表面那样什么都不追究、什么都不好奇。

“公主真是成长了不少。”陆慈冬的左手攀上架在他脖子上的那只玉手,轻轻按在她细腻的手背上。

这一瞬间,公主知道自己失策了——她的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压制着,不能再动一分一毫。

陆慈冬接过她手里的匕首,直起身,面对着她。

醉花林深处,花阴重重,林间光影斑驳,散落在落英缤纷的草地里如同一片片透明的粼光。泥土的气息和着花草的芳香,渐渐染上了他们柔软的发梢,像眷侣的手轻轻抚弄着。

“公主知道属下的身份后,是想杀了属下?”陆慈冬问她,眸底的情绪叫人看不清。

无春却道:“你是踏沙会天字号杀手,慈神剑下亡魂无数,我只想知道,你不惜屈居本公主膝下也要接近本公主的目的。”如果连你也欺我瞒我,我的人生岂不悲惨岂不可笑?

陆慈冬见她额间两眉紧蹙,看向他的目光尽是警惕,不禁无奈地笑了:“公主连属下昔日佩剑的名字都知道......”

“我一开始接近公主,的确别有目的。”陆慈冬神色微凛。

无春疑惑地看着他,眼神里略有几分失望。

“在我告诉公主一切之前,公主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陆慈冬问,手里捏着那株被掐了根的芍药,里面泛着一种浅浅的白色,仿佛藏着一朵坠入人间的云。

他将这株含着露水的芍药递到她身前。

“什么事?”

“让属下一直留在公主身边。”

无春微诧地望向他,他高大的身影将瘦弱的她完全笼罩,仿佛他还是以前那个坦诚相护的侍卫。

无春微微颔首,素手接过那株苗条纤细的芍药。

6

踏沙会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追溯其历史,比武朝还要更为悠久。踏沙会的杀手都按照“天”“地“人”“这三个等级来划分,其中天字号杀手仅有七名,聚集踏沙会中实力最顶级者。

而在仅有的七名天字号杀手里,要属他陆慈冬行事最为乖张。

师父极为看重他这个徒弟,就将洗雪院剑池池底的一柄七尺玄铁剑交到了他手上。

他将剑命名为“慈神”,从此,这把剑跟着他在刀尖舔血的日子里沉浮。

他杀过王公贵族,杀过平民百姓,杀过江湖过客,也杀过风流名士。每一个死在慈神剑下的人,剖开皮肉,五脏六腑都被慈神剑凌人的剑气碾得模糊不清。

约摸十七岁那年,陆慈冬受师父之意潜入武朝皇言,替踏沙会夺回高祖曾赐下的行沙令。当年高祖皇帝赐下行沙令,踏沙会才得以拥有购买马匹、铸造兵器的权利。

这几年来,踏沙会和朝廷的关系愈发紧张。踏沙想要的,不过是那点微薄的自主权,而朝廷要的,是他们绝对的臣服。

陆慈冬一进大内,很快掌握了皇宫各股势力的大致情况。大皇子萧谡表面性子温润儒雅,实则城府最深;二皇子萧谧看似玩世不恭,实则谨小慎微。而一年前丧母的三公主,外表清冷,心思却最为单纯。

陆慈冬便成了三公主萧无春的侍卫,同她一起去了凋敝的邀月宫。

陆慈冬进入皇宫一年有余,才知道行沙令竟为萧谡所藏。

同时,他也渐渐发现,萧无春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这个脆弱如朝露的少女,有一双纯净的眼眸,纯净得像他剑下的一泓秋水,又仿佛是山间流向明月的清泉,或者是晴朗夜空里一条横亘天际的银河。

也许是在江湖过惯了生死一线的日子,看惯了乱剑折刀下的春花秋月,染血的河山在寂寥的邀月宫里逐渐变成个被流沙掩住的过往......从此他抬头时,天边那轮银月上的浅壑都成了邀月宫的模样。

陆慈冬入言的头一年,喜欢上萧无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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