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
与君初见,情愫暗生
犹记永安三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我始终记得那一日,阴雨连绵的青堤城,久违的艳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独有的泥土青草的气息。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翻越飞舞,似乎也知道上京城要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
那天,万人空巷出奇的热闹。
我的父母亲,每月是允我出门一次的。没想到,这一次竟遇到这般盛况。不一会儿,阵阵声浪传来,是军队胜利归来了。
“我们允你出行,但是,出门要有规矩,莫要丢了咱们府的脸面。”我牢记着娘的教诲,只敢在人群之中静静观看着。
高头大马上,少年将军剑眉星目,铠甲披风衬得他俊秀非常。
周边是无尽的赞叹和欢呼,我听到他们说,这是宋府公子宋瓷扬,从前名满上京城的纨绔,招猫逗狗,吃喝赌打,无一不通。
由于太过顽劣,这离上京城较近的青堤城也流传着这混世魔王的故事。
这混世魔王,给宋府带来了不少麻烦,上京百姓是叫苦不迭,可皇上偏偏宠信着将军府,将军府事后,也甘愿认赔,上京百姓也无话可说了。
也有人给宋将军建议过,打一顿就好了。可奈何宋将军是个宠老婆的,而这宋夫人又是个宠儿子的,所以这宋瓷扬,宋将军打不得的,顶天了骂两句,可这对宋瓷扬来说是不痛不痒的。第二天,依旧活蹦乱跳。
我笑了笑,丫鬟低声在我耳边催促着,我拍了拍她的手,继续听下去。
他们还说,宋府从前可是门庭若市,一个一个来讨偿的小贩可以从宋府排到护城河。宋将军终于忍不住,大手一挥,带着儿子去了军队。
而后恰逢战乱,宋小公子请缨随军前往战场。圣上见宋小公子一派从容淡定,眉宇间坚毅果然,便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子”,允了他。
宋夫人心疼坏了,整日以泪洗面,小公子却自信安慰道,自己定会凯旋,光宗耀祖。“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下去。
那人继续道:“小公子是个有头脑的,战场上深入敌穴,火烧粮仓,与大将军里应外合,杀的敌军片甲不留、落荒而逃。”简简单单几个字,却有着无数的惊心动魄。
我抬起头,只见那俊逸的少年郎,头微微一偏,笑了起来。我愣愣地看着他,霎那间,万千烟火仿佛齐齐绽放在我眼前,我想:我的夫君,未来也该是这样的笑起来带着小虎牙的英雄。
圣上赐婚,喜不自胜
一日,我的爹爹招我相见,告知我圣上有为我赐婚的意思,是宋府小公子宋瓷扬。
原来是我的祖父于圣上有恩,于是圣上才对我爹爹多有关照。如今军队胜利归来,圣上便招了我爹爹入京同庆,在宴会上提出抬我做县主,嫁给将军府小将军宋瓷扬。
那一刻,仿佛晨光初生,仿佛万物复苏。
初通情事时,我读过不少话本,郎才女貌,一见钟情,都逃不过一个缘字,我觉得这定然是上天赐予我俩的缘分。嫁娶是繁琐非常的事情,但我想到未来与宋瓷扬的生活,就觉得泛蜜的甜。
后来,十里红妆,我嫁进了宋府。
成婚梦碎,执念渐深
我以为,我的那甜蜜而遥远的梦,终于要实现了,可是我的运气似乎在遇到宋瓷扬的那一刻就已经用尽了,新婚之夜那场梦碎得彻彻底底。
我听见宾客的起哄嬉笑,我听见锣鼓喧天,我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低沉的嗓音响起,却是饱含歉意的一声:“抱歉,姑娘。姑娘,我已心有所属,既然姑娘嫁给我,那定然是知道我之前是什么样的,若非遇到那人,我定然到现在还是汲汲无名之辈,或者是顶着纨绔的帽子,一生任人嘲笑。我已答应她会和她相携到老,如今娶妻乃是迫不得已。”
见我没有反应,他把话说了下去:“我不会白白污了姑娘的清白,烦请姑娘给我段时间,到时候姑娘要的我定然拱手奉上,权当赔偿。若姑娘日后觅得如意郎君,宋某也愿意前往解释。”
那一刻,我仿佛被夺取了所有的呼吸,一双大手死死地遏制住我的咽喉,我喘不上气来。
随后,一股羞愧、难堪涌上心头。
“出去!”我挣扎地大喊出来。他愣了愣,然后拱手转身离开。“姑娘,抱歉。”随后是门开后被关上的声音。
多讽刺啊,之前有多么欣喜雀跃,现在就有多么心寒,第一次动心,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位被接到府里来了,她有很好听的名字:落絮。像这个名字一样,她本人是个温柔到极点的人。来到府里不久,人人皆赞。
我动过难为的心思,毕竟我才是夫人,而她,一个不速之客,抢我夫君,夺我宠爱,我为我自己讨回公道,倒也公平。
但是我没有做,因为这种方式太低劣了,像极了丧家之犬,明明一败涂地,却嚣张的向人叫嚣,平白做人笑柄。
那位姑娘命苦的很,这句话我经常听,越听便越烦躁。她的命苦为何要我来承受?她命苦就需要牺牲我的一生来成全。我不欠她的,没有这样的道理。
论喜欢我绝不比她少,所以凭什么我要退出?我不屑为难于她,但我也绝不轻易将我的夫君拱手相让。
旧事重提,打破平静
毕竟与我有愧,宋瓷扬不会把休妻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来,他旁敲侧击地问,我装傻充愣地答。
我在等宋瓷扬回头,等他发现我这个大家闺秀比那不知规矩,每天只知挂着虚伪笑脸的野丫头强多了。
我努力把府里上下打点的井井有条,孝顺公婆,我觉得我的付出会换来他的回眸,哪怕只是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也值得。
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倾注在了宋府,倾注在了他身上。我的目光随他转动,我的心脏为他跳动,他的一个蹙眉,就让我觉得天塌下来了。
我的母亲劝过我,也是,毕竟是母亲,女儿的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她呢?她哭着说,我不像从前的自己了,她说我满目愁容,她说我嫁错了。
可是我不信,那样一株参天的巨树啊,为什么就不能用哪怕一片叶子,为我这个虔诚祈祷的人遮遮风雨呢?
我等到他主动来找我了。“县主,这段时间您为宋府做的,宋某看在眼里,宋某感激不尽。”冷漠而客套,这是我俩交谈的常态。
我不敢朝他迈步,因为我进一步,他退十步。我开始嫉妒落絮了,这样专情的人,若是我先遇到,那该多好。
“无需客气,这是女主人应该做的,不是吗?”我笑笑,继续说:“外面天气炎热,夫君请喝茶。”那是他最爱的云华。我这里常常备着。
像极了他,远在天边,矜贵高傲,疏离淡漠。
犹记我刚刚嫁入宋府时,宋夫人总与我讲宋瓷扬的童年趣事,那个淘气顽皮的孩子,万事万物皆不可降伏,唯有宋夫人亲手泡的“云华“,总能让他安静下来,百试百灵。
可是在我这里却是留不住他的。毕竟赝品又怎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呢?
“我想与你讲讲我和落絮的事,与你成亲,我对不住你。若你觉得这样的生活,让你开心,那宋某也绝不逼迫你。“他第一次正视我,目光淡凉如水。”好。“我答应了。
其实,那个故事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遇到了身世坎坷的少女,被她的单纯善良吸引,同时得到了少女的肯定和支持,决定改变自己。
他叙述时,和他平时的样子是不一样的。他是温柔,是满足的。好像只要有关于那位的事情,都会让他觉得幸福。
他并未多逗留,讲完故事,便潇洒离去,像他来时一般,除了那渐冷的“云华“,好像没什么能证明他来过。
乞巧断情,夫妇和离
直到落絮刚到府中的第一年乞巧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我邀他和我同去,我说我会告诉他答案。灯火摇曳下,清辉沐浴中,一对对神仙眷侣,并肩而行。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自己的梦中情郎漫步于此,可如今他真正来了,我却也开心不起来。
他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于是我拉着他去放河灯。他顺了我的意,随我去了梦熙湖畔。
那人芝兰玉树,龙章凤姿,仅仅是沉默不言,也是一道风景,引得周边人纷纷侧目。
只是在我低头许愿的时候,突然迷茫了,我的愿望是什么呢?我这是在做什么呢?我付出了么多,为了什么呢?为了宋瓷扬放弃落絮后,选择我?可那样的宋瓷扬还是我爱的那个人吗?
那一刻我想了许多,直到我看到宋瓷扬,望向河畔对岸的目光,那样温柔,那样缱绻,那是王府的方向,那里有他的爱人。
是啊,早就已经没必要了。我在乎他的喜怒哀乐,可是他的一颗心全在落絮身上,心尖尖上的人啊,因自己难受一下,自己也是决不答应的。
所以,落絮不愿让宋瓷扬为难,不与他提自己吃醋痛苦的事。所以,宋瓷扬即使心怀愧疚也要来讲他们的那个故事。
凭心而论,那个故事的确不足以令我动容,它太普通,太简单了。以至于我不愿相信,宋瓷扬因为一个那么简单的理由就终身认定了一个人,愿意为她付出那么多。
现在我也清楚了,那个故事里包含的是少年少女初次悸动,是在最纯真无华的年岁中,留下的最美的光影。
而我不也是因那一眼,情难自拔,画地为牢吗?
人真的很奇怪,说爱的时候无论什么理由都劝不回来,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偏要劝自己,是自己不够努力吧,再试一次就放弃,直到两败俱伤。
像一个在迷宫里迷路的偏执的人,就要等他自己绕出来,等他自己明白。
这一刻,我仿佛走出了那名为“宋瓷扬”的迷宫。我终于决定,放下吧。
“夫君,”我站起来,看着他,“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回府后,寻个合适的日子,我同意和离。”他愣了愣,笑了起来,道:“好。”
雁过留痕,追忆往昔
和离后,我与父母商量南下苏州,经营小本生意。
若说在宋府,我学到最多的,便是经营之道。
宋瓷扬的娘算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商人,在我嫁入宋府后,倒是半点不拿我当外人,将经商方法尽数传授给了我,所以我的生活也算过得去。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我偶尔可以听到关于上京城宋府的传闻,宋府添了男丁,落絮被扶为正妻,宋府少爷少夫人恩爱非常,宋府小少爷,宋怀柳像极了年轻时的宋小将军,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听着听着,便笑了出来。我开始想:调皮捣蛋的宋瓷扬是什么样呢?应该是肆意张扬的,是无拘无束的像一阵风吧。
后记
后来,年岁大了,我也不愿意再忙于经商了,我总是喜欢四处走走,看看日升日落,见见云起云舒。苏州是个好地方,繁花似锦,民康物阜。
那座“雁归楼“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爱去那上面看看。好像在等什么,可是又好像没什么要等的。
听闻宋瓷扬死讯的消息时,恰是晚上,残灯孤月,湖畔上一叶小舟,几只大雁时而掠过芦苇荡。我站在“雁归楼“,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少年鲜衣怒马潇洒俊逸,只一见,便再难忘却了。
他是那南飞的雁,可我不是他的归巢。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年的阳春三月,宋瓷扬不需要认识我,也不需要知道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年春光明媚,少年将军灿若骄阳,给那位豆蔻年华的姑娘留下了一生中最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