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痣
一人一事,皆是天命。
(1)
“大夫,我娘子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啊?”
华大夫眯着眼,并不吱声。那只搭在小娘子皓腕上的手却十分活泼。两根粗鲁的手指绕着白玉般滑溜的皮肤上上下下。
唐禄再也看不下去,抽回娘子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大夫摸了空,身子不稳向前晃了晃,嘴角咧了咧。
一旁的小娘子却一直哗哗流着眼泪,眼角下的一颗黑痣被泪水冲刷地又黑又亮。十分惹人瞩目。
华大夫初见小娘子,还是唐碌大喜那日。小娘子个子矮小,头低低地盖着那红盖头。虽看不到芳容,却一本正经地站在站着。两只手捉着衣角,有些拘谨似的。华大夫心想这红盖头下一定是女子独有的害羞娇容。嫁人的姑娘总是欣喜又担忧的。想到这儿,华大夫心跳出来突然快了起来,咚……咚咚……要跳出来似的。
……
当夜,喝完喜酒。几个浪荡之徒,趁着机会耍酒疯,闹洞房。华大夫却不愿做此粗鄙之事,讨了几句彩头,便意兴阑珊地回了家。
今日再见这小娘子,却是令有一番风韵。两个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不同于年轻女孩的净白,小娘子的脸色有一层朦胧又暧昧的光。这素净的面容却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华大夫一时觉得惋惜。
“你是说你娘子无故长出一颗黑痣。还整天以泪洗面。”唐碌点点头。
华大夫把脉之际,冷不丁撞上小娘子含情脉脉的妙目。一时鬼使神差地竟被其吸引。勾住他的不是那似水柔情的眉眼,而是那黑铮铮的恶痣,痣是影响美观的,却也像一朵恶之花在远远向他招手,令他堕入黑暗的深渊。
不久后,华大夫的尸首被官兵发现。身体从喉咙到肚脐被人用利器划开。长长的一道伤口却像一条小河似的弯弯曲曲不知流向何处。
(2)
“你说什么?要嫁给我?”
唐碌看着眼前这个让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姑娘。
一切要从三天前说起,和往常一样,唐碌睡醒后,直奔花田里浇花施肥。这天却看到百花丛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唐碌匆匆把她抱回家,喂了些清粥。不一会儿,女子长长地睫毛闪了闪,慢慢睁开双眼。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疑惑。反而流露出一丝安心与喜悦。
她一把抱住唐碌,搞得唐碌有些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她说“你要娶我,好不好”
唐碌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尴尬地笑了笑。
和他想的一样,云玉是从北方战乱逃难来的。本以为成亲的事 ,云玉只是落难迫于生计,想得到安稳。没想到,相处一段时日后,唐碌已被云玉细致入微的照顾所打动。云玉对他似乎没有陌生感,好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她知道他种种的喜怒哀乐,比如他种花时从不喜欢被打扰,他喜欢墨兰的香味 。他每次遇到开心事,都喜欢用舌头抿下唇。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包括他自己。
一切都像置身于万花园般的安逸幸福,他俩相爱,成亲。直到一天夜里,唐碌曾经那疑惑的心情又出现了。
云玉的眼角下突然出现一颗红豆般大小的黑痣。唐碌初时不以为然,但云玉却整天以泪洗面。唐碌慰问,云玉只是随口说句无碍搪塞过去。云玉要他放心,可他又怎能放心得下。
唐碌想带云玉去看大夫,却被云玉一口否决。唐碌拿她没办法 ,只好以绝食相逼。云玉看着他拿自己的身子赌气,着实不忍心。只好应他去看大夫。
华大夫似乎也没什么法子。只是开了几副安稳情绪的药。云玉依旧泪如雨下。
可令唐碌不解的是,一向稳重可靠的华大夫。看云玉的眼神却透露着诡异。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唐碌和云玉讲,云玉只是说他太傻,太单纯了。叫他看人别只看表面。还说自己不喜欢华大夫,叫唐碌不要和他来往。
日复一日,唐碌每天看着云玉独自流泪,那瘦小抽泣的背影让他觉得自己离云玉似乎越来越远。
一天唐碌去集市卖花,华大夫却早早在摊位等着他。华大夫把他拉到墙角下,附耳告诉他。
“唐碌,你可招惹上不干净东西了。你家小娘子是千年鳗鱼精。”
唐碌听的糊涂,可华大夫却说的头头是道“知道她为什么整日流泪吗?那是鳗鱼刚修炼成精,适应不了陆地的生活。觉得干燥才用泪水来湿润自己的身体。还有那痣,根本就是她妖精的标志。”
华大夫见唐碌呆呆地站着,似乎傻了。
“你不信,拿上这几包药调理调理。女妖专吸男人精气。我看你最近阳虚的很。这些药喝第一幅会觉得腰膝酸痛,你放心那是破了妖术,你现在没觉得自己虚弱纯属是因为被妖术施法,勉强支撑。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可要油尽灯枯了。你喝第二幅情况就会有明显的好转。”
唐碌回家后,依华大夫之言喝了药。没想到果真如他所言。唐碌的心渐渐乱了起来,云玉还和往常一样,对他添衣加食的问候从来不少。只是他发现云玉每次喝药都借口说烫,却趁他不注意偷偷从窗口倒掉。
夜里 唐碌看着身旁娇小迷人的妻子。难道她真是妖,云玉熟睡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俩人最初在一起的温馨画面。唐碌心下笃定,这一世不管云玉是人是妖。都要尽自己身为丈夫最大的能力,来爱她护她。想到这里,唐碌的心似乎安稳了。
第二日,唐碌带了几盆上好的牡丹去拜访华大夫。跪求华大夫看在他们夫妻恩爱的份上,帮云玉脱离苦海。
华大夫答应了,唐碌心下宽慰。他想只要云玉的怪病能消除,他就带她离开 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稳过日。
谁知,这便是噩梦的开始。
唐碌依照华大夫嘱咐,子时之际。烧热水,让云玉沐浴。自己又依言跑到山上的明安寺诵经祷告。华大夫说一定要诚心诵奉,这样云玉才能得到佛祖庇佑。
唐碌不知道念了多久,他一点都不敢多想。他坚信着,只要过了今夜,过来这个夜晚。一切就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轰隆隆 一声雷鸣刺进双耳,唐碌受到惊吓 ,猛地睁开双眼。门窗被狂风吹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瞬间,点点烛火被吹灭整座佛堂暗了下来。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唐碌心中燃起不详的预感。
他想:下这么大雨 ,云玉一定会担心他跑去花田找他。到时候发现自己不在花田,不知要跑去哪里寻他?这么大雨,若是生病了可糟糕了。
唐碌不管不顾,冲出寺庙。此刻他担心云玉的心情 ,恨不能马上回家见到她。可山路遇雨,湿滑难耐。一路上唐碌摔了不少的跟头,连滚带滑地下了山。
奔到家门时,唐碌见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定了定神,发现房门未锁。轻轻推开房门 ,眼前的一切 像雷电劈打到他的身子般。
难以置信,他那瘦小恬静的妻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大婚那日 他送给她的凤钗。地上的华大夫已咽气,外面的闪电,电光刺目,一时照亮云玉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她的脸上沾着零星鲜血,那样诡异可怖的眼神,让唐碌惊恐不已。
云玉不停地拿着凤钗在华大夫的身体上 ,刺啦刺啦地划着,有鲜血爆出来的声音,也有尖器刺进肉里的声音。
唐碌一时跌倒在地上,身子开始不停地抽搐。身体又热又冷,湿漉漉地 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迷糊之间,看见云玉走到他面前 抱起他,不停地拍打他的身体。他闻到她身上强烈的血腥气,口吐白沫,身体不再抽搐。
(3)
“为什么重来一次,还是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云玉两眼呆滞,她不曾想过自己穿越回去,唐碌还是死了。
“我告诉过你,阳寿天注定,你穿越回去,也改变不了他英年早逝的事实。只不过是延长或缩短些时日罢了。”
云玉大哭大喊
“为什么华崇英还是会出现?他始终不肯放过我们。”
“我早就告诉过你,万事万物皆有定数。有因必有果。这一世的孽缘痴缠,皆是上一世祸根已埋。”天上飞着一只五彩凤凰, 一直在云玉的头上低低盘旋。
“而且你前半生经历过的爱恨情仇,穿越回去,在同一个时间也会有相同的感受。”凤凰终于落到云玉面前。凤凰的光芒四射映照在云玉脸上也熠熠生辉 。
云玉爬在石板上,往事像浮云般飘忽不定的闪现。
那时北方战乱,她带着年小的弟弟逃到了风台镇。听镇上的人说这里有位人人称赞的大善人,乃是德医馆的华大夫。云玉深夜抱着身感风寒的弟弟跑来求医。没想到,这华大夫根本不愿为逃难饥民看命,还说逃难人沾染的是瘟疫。几句话便匆匆命人赶他们出去。云玉弟弟久病不医,饥寒交迫。最终离开了她。
伤心欲绝的她准备一死白了,却被唐碌所救。他对她温柔,细心。在她身边鼓励她,照顾她。俩人情投意合,喜结连理。
可好景不长,唐碌染了风寒。她带他去医馆看病。再次碰到了华崇英。之后华崇英总是隔三差五的来看云玉,并向她表达爱慕求她改嫁,云玉不依,华崇英并无刁难。可唐碌的病却迟迟不好,云玉知是华崇英捣鬼,只好去别的医馆开药。不久,唐碌的身体渐渐康复。
一日 ,官兵突然闯进押走唐碌。唐碌被人诬告,奸杀妇女。原来这是华崇英搞得奸计,华崇英对云玉说,只要云玉肯委身于他,他一定会救出唐碌。 云玉答应了。
可唐碌并没有得救,云玉给华崇英下毒,却被华崇英察觉。
华崇英把她的手脚用铁链铐住,囚禁在地室里。云玉终日以泪洗面。华崇英日日看着她这副模样,每次完事后都把她推倒在地,用他那硕大恶臭的脚蹬在她脸上踩踏。有时候就死死蹬着不松开。
一天华崇英拿来一面镜子,告诉她。她的眼角生出一颗和他脚心上一样大小的黑痣。
云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这一定是老天对她的惩罚。
自此之后,华崇英再没有来过。似乎外面的人已经忘记了她。整个人消受得不像人样,铁链已经锁不住她的手脚。
她挣扎着爬出地室,原来外面已是狼烟四起,一片凄凉。尸体遍野,自己侥幸独活。不知是幸或不幸。
乱世逃生,十余年载,一个人四处飘零。她越发干瘪,眉眼变得憔悴不堪。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大西山渡过茫茫雪域,看到了那只唐碌曾经讲给她听的彩凤 。
那时她的人生没了色彩,亲人一一离去让她心如死灰。唐碌安慰她“你可知大西山有一只神力彩凤,这凤凰据说有能让人回到过去的魔力。你只要好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会陪着你去找彩凤。你再次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本以为是一句安慰话,可云玉在逃出地室后偏偏想起这只彩凤。终于十年了,她一路风雪载途,只因她想见他,想回到过去见他。
(4)
云玉抹了抹眼泪
“我还想穿回去见他。”
“你还要如此 ,我已经告诉过你改变不了任何事。而且你再穿回去,不可能像第一次完好无损。”
云玉呆呆地看着彩凤
“第二次穿越,会折损人的阳寿。你可想好了。”
云玉点点头,笑了笑。
艳阳高照
唐碌在花田里收拾花草,不知为何。今年他最喜欢的墨兰却开得郁郁寡欢似的。反倒角落里一片红得滴血的一品红倒长得如火如荼。
这有毒的花草何时长在这里,他都未知。如今长出这番茂盛模样倒也成了一番美景。
突然,一个佝偻的身影隔着花海浮现在唐碌的眼前。唐碌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那年迈的阿婆已经走到他面前。
阿婆瘦瘦弱弱,身子弯曲地厉害。拄着木杖,颤颤巍巍地走着。眼角下的一颗黑痣,唐碌竟然觉得十分熟悉。
然而阿婆满眼泪水的看着他,唐碌觉得奇怪,拿出手绢替阿婆擦掉眼泪。阿婆要了碗水喝。
她叮嘱唐碌马上离开这里,战火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唐碌觉得阿婆怪里怪气的,阿婆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他。临走时,还紧紧地缩在他怀里。她问他可曾记得云玉……
唐碌摇摇头,阿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第二日,集市的人全都一个个往德医馆跑。人人嚷着华大夫被人刺杀了,人人也不敢相信一向与人为善的华大夫竟然会有仇家。
唐碌也急忙跑到德医馆,门口挤满了人 ,他个子高向里面探头眺望。两具尸体,一个是华大夫,另一个竟是他昨天遇到的阿婆。华大夫的喉咙上还插着一只金色凤钗。阿婆嘴里含着,手里握着的却是他花田里那有毒的一品红。那抹嗜血的红,原来竟是噬人的毒。
唐碌一时觉得呼吸困难,晕了过去。
三个月后,战火纷飞。唐碌不幸在逃难途中饿死,唐碌绝命之时,想起阿婆曾让他赶快离开。他总是想起那颗阿婆脸上的黑痣。
“那位阿婆究竟是什么人呢!”唐碌带着他心中的疑惑,一起葬身于战乱之中。
(5)
少女手里拿着一只玉笛,站在云玉和唐碌曾经居住的屋子前,曾经这里拥有过二人最快乐的时光,现下只剩一片废墟。那片一品红却似与世隔绝,依旧开的浓情艳抹。
少女淡淡道:“又是何必,一辈子尝三辈子的苦。大概人也如这花般,爱也疯狂,恨也疯狂。”
少女拿起长笛,婉转悠长地吹了起来。
一曲作罢,少女一个转身。天上突然出现了五彩光芒,一下子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