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盛星河,愿共享光荣
杨姝发作地越来越严重了。
“叮呤呤......”一阵电话铃响起。我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无力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来,挂断电话,随即发过去一条信息:“我知道,我马上来。”
我打开杨姝家门的时候,一屋狼藉景象。“季季,你可算来了!你看这,这可怎么办呀!”杨姝母亲拉着我的手,一脸求助地望着我。
“唔呜呜吗......”我听到这阵从禁闭的杂物间传出来的声音,眼睑微动,“我去看看。”
打开杂物间,杨姝被绑在红木椅上,浑身颤抖着,嘴里塞着一坨布,衣领上都是涎沫和泪渍,仍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呜咽声,眼球充血,本就干枯瘦削的脸颊显得眼球都要掉了出来。
“季季,求求你了,给她打一针镇静剂吧!她这样下去会死的......”
“不会死的。”我夺过杨母的话。
“好,好,不会死的,但是这大半夜也会吵着邻居的啊!要是让他们知道的话,多丢人啊!”杨母低着头呢喃着。
真是个好母亲,女儿犯毒瘾,第一时间想的却是面子问题,我可算明白杨姝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从医药箱里拿出一管镇静剂,给杨姝打了下去。看着杨姝逐渐软了下去,也不再发出呜咽声,我把杨母拉出杂物间,叹了口气对她说:“阿姨,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您还是送她去戒毒所吧,镇静剂也不是我想拿到就能拿得到的。”
“去戒毒所?年纪轻轻就染上这种东西,还去戒毒所丢人现眼?”杨母一改刚才苦求的模样,愤愤地冲着杂物间里的杨姝喊道,我急忙看向杂物间里的杨姝,幸好还是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杨母转而又一脸赔笑地对我说道:“麻烦你啦季季,你和姝姝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姝姝没变成这样之前,可是一直对你都挺好的,你记得的吧季季?干万不要把我们姝姝的事情和任何人讲哦!”
我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收拾好医药箱,看着已经已经睡过去的杨姝不禁红了眼眶。她还是被绑在椅子上,但嘴里的布我已经拿开了,她就那样怯怯地缩在一团,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我觉得那一根根咯手的骨头就像是一把把利刃,一下一下地剜得我的心生疼。
二十年前。
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从细缝中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方季,你以后想做什么?”十二岁的杨姝骑着单车对后座上摇头晃脑舔着冰棍的我问道。
“不知道诶,医生吧可能,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他们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我弹开落在她肩头的一片树叶,把舔过的冰棍伸到她嘴边,“你呢?还是想当演员吗?像张曼玉那样?”
“我现在换了,我要当警察。”她咬了一大口冰棍含糊不清地吐着字。
“当警察?为什么呀?”
一个月前,她的父亲就因为涉嫌贩毒被捕锒铛入狱,我以为她会很抵触警察这一职业。
”因为我爸爸呀!钱爷爷说了,爸爸就是被那该死的毒品给害得坐牢,所以我以后要消灭毒品,不能再让其他人因为它坐牢了。”少女的眼神里充满着坚毅与决然,我那时候不懂,看着她一脸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努力捧场鼓掌:“我明白了,你是要当大英雄!”
十二岁的我,还是个怯懦的只知道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孩子,会因为她没载稳我摔了个狗啃泥而嚎啕大哭,被她狠狠地嘲笑“小哭包”,会每天妄想着以后是嫁给苏有朋还是吴彦祖,会因为几十分的数学被老师罚站听课还委屈巴巴。
十二岁的她,早就经历了我们那个年龄阶段不该承受的事情。她摸着钱爷爷家的大黄狗对我说,想把它偷走以后给她当警犬,她看着电影里的张国荣学着行礼喊“阿si”,她说以后不准我直呼她的大名,我吧唧着吃着麦芽糖:“你要改名了啊?”她满脸嫌弃地回答:“傻子,以后喊我‘杨sir’就行,罩着你啊!”
我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长大,谁也不轻松,有些相遇,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唏嘘还是该感谢。
二十七岁的她终于在基层熬出了头,被市公安局录取,由于业绩出众,又继而调入刑警特情队。那时候的她意气风发英姿飒爽,是令罪犯闻风丧胆的女警,是领导主任眼中的红人,是后辈争相学习的前辈。
三个月前,谁都知道在西南边境剿灭了一个巨大的贩毒制毒集团。作为深入蛇窝为警方提供情报的她,本该像那些在那场行动中幸存的缉毒警察们一样,站在领奖台,胸前别着闪闪发亮的勋章熠熠生辉,又或是像那些不幸阵亡的同事们一样,在警察内网里被人敬仰被表彰为烈士。可是她却在行动成功的那一天辞职,所有人都在疑惑为什么,她辞职的理由是:“我累了,我想好好生活结婚生子,不想再过那种动荡不安的人生了。”
很多人都不解,质疑,除了那些最了解她的同事。她闭门谢客拒绝见所有人,除了我。
“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她嘶哑地说到。
“嗯,我都懂。我会帮你的。”我放下手里的花看着她暗沉的眸子回答道。
之后的每个她毒瘾发作的瞬间,我都陪在她身旁,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东西的可怕性。看着她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泪,趴在马桶旁大口大口地呕吐,继而不停地抽搐,挠着脸和胳膊,牙齿打着颤,发出无声的嘶吼。这种心魔与病魔的交织推残,哪怕是毒蚀骨髓般的痛苦都不曾让她说出“给我“两个罪恶的字眼。我能做的就是防止她自残,防止伤口感染。无数次等她毒瘾过后大口喘息时,我就抱着她像哄着一个孩子入睡一样,有很多次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便在她意识清明的状态下哀求她去戒毒所,她执意不肯:“我妈只有我了,她是个多要面子多强势的女人啊,我不能让她丢脸。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一定可以戒掉它的。”
那天我下班后回到她家,杨母冲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阿......阿姨?您怎么来了?”
我心里猛地一紧:“她为什么会吸毒?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杨母声泪俱下,悲愤地锤着胸口,“我的女儿就这样毁了啊......不行,得赶紧送她去医院!”
她冲进卧室抱着杨姝哭着喊,“走,妈妈带你去医院......”说着她又好像像想到了什么一样,一把推开怀里的女儿,“不行,不能去,那样就所有人都知道我女儿是个瘾君子了!”
她猛地转身抓住我的手,“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季季,救救我们姝姝吧,求求了,她待你不薄啊!”我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变换地像一个小丑一样的女人,只觉得悲哀。
我摸着杨姝的脊背,思绪万干。
过了几天,杨姝发微信给我:“来老地方见我。”晨风吹过,林立的树木随风摇曳,飒然有声。她坐在我们小学的校门口前的长椅上,笑盈盈地看着我向她走去,亦如当年的光景。
我在她身旁坐下,不等我开口,她递来一根冰棍。我笑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吧。”
“这二十年前的冰棍我找到了,可二十年前的我们我找不到了。”
我没说话,低头默默舔着冰棍,细细的听着她说话。
“我从小就好羡慕你,你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从来不用担心家里的米够不够吃。而我爸呢,只是个会卖力气的庄稼汉,我妈嫌他穷,每天都对他冷言冷语嘲讽有加。刚好那个时候,我爸有个朋友喊我爸去和他做生意,花言巧语地就哄的我爸脑子一热就跟着去了。我爸一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被抓的时候才知道自已运的‘白面’是海洛因。”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从那个时候起,或许我就注定和这玩意儿脱不了关系了吧。”
“你后悔吗?”
“不后悔。”她坚定的眼神亦如当年那个下定决心要当警察的女孩子,“方季,你知道吗?当我站在国旗底下,穿着警服行礼宣誓时,我就在想,我的人生翻开了光辉的一页,我要为我崇拜的事业去奋斗啦。哪怕是在那龙潭虎穴里,每当我觉得挺不过去的时候,我就在胸口描着警徽的形状。”
说着说着她突然笑了:“可是我挺过最艰难的过程,却没有参加那精彩的落幕。我被刘队的人救出来后,我就听见他们在议论我。我真的好想冲他们喊:“我是因公染毒,我不是警察败类,可是你也晓得我是个多要面子的人,我绝不愿听到任何对我不好的话。”她的眼角似乎有泪光,“不说这个了。”
“你什么时候找对象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做打算?”可能是为了缓和刚才沉重的气氛吧,她随即将话题扯到我身上。
“没有喜欢的。再说天天那么多台手术,对着一个个病患,让我去和谁谈恋爱?”我摩挲着吃完的冰棍棍子,没有抬眼。
“诶,这你就不对了,机会是创造出来的。我们局......呵,错了,我认识几个还不错的特警朋友,介绍给你要不要?”
“不劳您费心嘞。你还是留着自己好好消受吧啊!”我俩都笑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真真儿的好看。我突然想起《不疯魔不成活》里的一句话:“有些人笑起来特别温柔。要问为什么,大概是他每一次微笑都是从眼睛开始的吧。温暖的笑意藏在他心里,然后透露给眼睛,再由眼睛告诉给嘴角。”
“你说你当年有想过未来会是这样吗?”
“我要是知道是这样,我还会去做吗?”她望着我问道。
“要是知道是这样,我绝对会拼尽全力拦住你。毕竟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抬眼,跌入她的眸光。
“谢谢你,方季。”
人潮汹涌,感谢遇见。
2021年6月12日,我参加完她的葬礼,去她生前的房子里给她收拾遗物。
她留下的东西少之又少,除了一大堆碰灰的勋章和照片,就是那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的警服,她说,那是她不长人生里的一段风光岁月。
我觉得我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一阵穿堂风掠过,好像是她在嘲笑我:“小哭包!”
我们是交换过童年与故乡的姐妹,跃入人海,我带着你的那份炙热怀抱这个世界达成和解,风雨灿烂。祝这世界继续热闹,祝我们拥有长久的欢喜与美梦,祝我们还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