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
我站在家门口的老榕树下,隔着段土路,对面是刚刚收获过的麦田。黄土地上麦子的断茬参差不齐,坑坑洼洼的地上,还藏匿着些金灿灿的麦穗。
我知道,那是秋天留给田鼠、麻雀和虫虫们的念想。风掠过远方黛青色的山,踏着枫树火红的叶子,在麦茬地里跌了一跤,痛的惊叫一声,一下子弹起,扑向了我。这裹挟着淡淡水汽,混合着黄土和腥甜味道的黏腻的风,正重重揉捏着我的脸蛋儿,惊醒了我胸前银坠,坠子身下的银片发出不安地叮玲一一它们还不太习惯这笨拙粗鲁的风。我把手伸向胸前,轻轻揣摩着银坠上的图案,那是一匹银色的骏马,是别人留给我的念想。
男人把一箱爽歪歪扛进了狭小的屋。“爸......喝!”我口齿不清地叫着,一双小手不断扒着箱子,那是我最爱的饮品。
男人手有些笨拙,拆了半天没拆开,只好硬生生撕开一个洞,拿出一瓶打开给我。我兴高采烈地接过,抱着瓶子吸的吱吱溜溜。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女人的卧房。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和杂物落地的巨响。果然,又有什么可怜的家伙碎了。紧闭的房门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吼。我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继续品尝着酸甜的奶液。男人出来了,他看着我,我没有抬头。他太高了,我要看见他的脸就必须要使劲地把头高高扬起,骨头和皮肤压缩着气管,只有一点可怜的空气能挤进来,太不舒服了。可他也从未发现过我的痛苦,从未把我抱上他的肩头,也从未蹲下来仔细描摹过我的脸。
他盯了一会儿,转身要走,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扭身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盒子,从里面掂出一只小银锁:“你记着,爸爸爱你。”这些字从他的牙缝里蹦出来,重重地砸在我面前。明明是如此深情的告白,他却读的像一纸冰冷的审批书。女人猛冲出来:“你滚!你滚!离我的孩子远点!”她披头散发,像是活生生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她突然转向我,一把夺走我手里的瓶子扔向男人,洁白的奶液流了出来,在地上蜿蜒。
男人的表情没有变化,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一个字。他扭身就走,并没有怒气冲冲,也没有欣喜若狂,只是走的姿势很潇洒,潇洒的有些淡然。
他终于丢下了他伪善的皮。
母亲愣愣地站着,她的背好像突然佝偻了些。她机械的迈步,转身又窝在了那床鲜红的被里。
我回过神,肚子正叽里咕噜的叫。我溜下沙发,在厨房里寻觅,可锅灶都是冰的。我只摸到了一只馒头,可能是因为放的太久,它硬的像块石头。我吃力地啃着,馍渣毫不留情地剌着嗓子眼儿,生疼。疼到我鼻子发酸,嚼的满嘴苦涩。那小锁还攥在手里,我仔细描摹它的花纹。正面刻着普通的祥云和福字,阳光打在上面,泛起金子般的颜色,煞是好看,好像真的锁进了福气。背面却刻了一匹白马。那看着真是一匹千里良驹。它好像在逆风奔跑,身上隆起的腱子肉勾勒出狂野的线条,它好像在仰头嘶鸣,风勾起它的鬣毛,它的马尾在空中划过圆润的弧。飞驰过去,扰乱了一切,却不留痕迹。多荒唐!锁上怎么能刻马啊。我突然感觉脸上凉丝丝的,咸水在脸上刻下一道发白的印,掉到脚边。
眼泪落到地上,连尘土也不会荡漾。
第二天,我被送去了外婆家,而妈妈消失了在我的生活里。
夏天的白昼把太阳炙烤得像绵软起来的太妃糖,在闷热的空气中被拉伸出可叹的长度。窗外的飞鸟在这漫长的暑热中也显得心浮气躁,叽叽喳喳地相互挤着吵个不停。
就是这样炎热的正午,她回来了。还是那个妈妈,一样的五官,一样的声音。可又有些陌生,她踏上了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鞋,尖尖的鞋头,高高的跟,把她的小腿修的很好看。她披着一袭白裙,头发高高挽起,像是公主的母亲。她走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一一我脏兮兮的小脸儿和沾着湿泥巴的手会弄脏她的裙子的。她一愣,固执地伸长手臂,一把揽住我。我不记得当时她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怀抱很软,很香,还有些凉。
妈妈带我认识了个叔叔,是来自南方的汉子,他个儿不高,还是个光头,但一点也不凶,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很会照顾人,他带我去买漂亮裙子,接我上下学,带我走过了好多名山大川。我很快便改了口,叫他“爸”。
那天他很开心,还喝了点酒,喝得他的两个脸蛋通红。他把我搂在怀里,教我唱他儿时的歌,咕咕噜噜的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痒痒的,还带着种馥郁的酒香:“阿杰(南方对女儿的爱称)啊,”他以指代栉,轻轻拢顺我的头发。“老爸可是个老酒鬼,你不嫌弃我吧。”我猛地摇头:“才不会!就是爸爸是酒鬼,也是个好酒鬼......”我急切地争辩。他噗嗤笑出了声:“哈哈哈!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他亲吻着我的额头。他没剃干净的胡茬戳得我的皮肤痒痒的,逗得让我咯咯直笑,不断向后闪躲。他坏心眼儿地故意用胡子贴我的脸,我躲闪不及,被他扎了个结结实实。我有点生气,报复性地往他的怀里拱,出其不意地把手伸向他的痒痒肉。男人被我的攻势下了一跳,立马控制住我的手,咯吱咯吱地挠我的肚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我被逗地痒极了,笑的不可开交。“不,哈哈哈哈,不玩了,哈哈哈!”我可怜巴巴地求饶。“服了没!”他不依不饶。“哈哈哈哈,服啦,服啦,爸爸别挠啦,哈哈哈哈!”我认怂了。妈妈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你俩是不是一般大啊!”我俩咯咯笑,谁也不应她。
末了,他贴他我耳旁:“我亲爱的小阿杰,我会唱歌儿的小星星,你记着,我只说一次,我很爱你。”
我愣了一下,明明是温情的告白,我却突然难过起来,好像什么人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他是谁呢?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一个高大且模糊的影子。
管他是谁呢!
我猛的摇头,已经不重要了。我搂住男人的脖子,也轻声说:“我也爱你,爸爸。”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一匹高头大马从地平线上跑来,它低下头,平视着我的眼睛,把暖洋洋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咯咯地笑,马儿压低身子,让我跨上它的背,它载着我缓缓地走。风掠过我和它,在我们身边打旋儿。正东方,太阳刚刚冒了个头,那温柔却也明亮的光撒向我,温暖而富有生机。
小学有几个年头,我是在南方过的。刚刚放假,妈妈就来接我回临安过年。我们会一起把那个小窝收拾的干干净净,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节。大年初一时,爸爸开车带我回那个叫高虹小村走亲戚。
起初,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是个外人。”我总是不自觉的这样想。初见他们时,他们围成了一墩坐下,用有些蹩脚的普通话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有些羞涩地回答了。一个女人默念了几遍我的名字:“多可爱的名字,我叫你阿杰可以吗?”我点点头。她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好像我真的是她的亲侄女:“你们看,多可爱的小姑娘!”她向众人展示着我。“傻娃娃,快叫小妈。”妈妈笑呵呵地说。“小妈!”我红了脸。“嗳!”那南方妇女怜爱地揉着我的头。“怎么能你一个人独占呢?”另一个妇女不满地把我抱过来,“乖囡,叫大妈!”“大妈!”我响亮地喊。“嗳!”妇女高兴地应。“哎!”“让我抱抱!”“我也要抱抱她!”她们传宝似地挨个抱我,让我认识她们的面孔,因为我准确叫出了她们的称呼而沾沾自喜。男人们不那么热情,却也微笑着揉揉我的头,叫我阿杰。我明白我想错了,他们的热情就像是冬夜里的炭火,给予我温暖而明亮的善意。
在南方过的几个春节,是我生命中,最像春节的春节。
在我11岁的夏天,我们搬到了山里——爸爸突然变成了这山上水库的管理人。
山上的植被很茂盛,除了水库里的鱼,爸爸还养有鸡,山顶上还有一户人家养着鸵鸟。山里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是最有趣的。南方的七八月最为炎热,但山里却凉快的很。我早上总起得很早,(小孩儿的精力总是耗不完的),到小溪里胡乱捧一捧水往脸上一泼,就算洗过脸了。我洗过了脸,就跨上门边的小篮和我的小黄狗去山上拾柴火。清晨的山很静,到处弥漫着奶白色的雾,只能听见小鸟零星的啁啾和我踏在腐叶上的沙沙声。
拾完柴火,雾已经散开了,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斑点点。这时候下山,千万要轻,因为小动物们都要醒来啦!脚步太重会吓到他们!这时候,爸妈都起床了。他们给牲畜们拌饲料,给田里浇水,像是真正的农户。但妈妈却不怎么喜欢这活儿......
除了清晨,傍晚我们还会再上一次山。不过不是走路,而是爸爸开车飞驰上山顶,带我们吹风。我和表弟会把车窗全部拉开,任由风钻进来,在车箱里撞来撞去。我们俩的笑声随着风传的很远很远,回荡在山谷,在每一片树叶上跳跃,久久都不会消失。
那时的我觉得,那辆车承载了我们的整个夏天。
夏天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暴雨席卷着闪电,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户上,好像要把着小小的平房掀起。我躺着床上,可能是因为这张牙舞爪的雨,隔壁的怒吼声小了不少。不知是第几次,我总能听到父母的压低的怒吼。
我只能沉默。
在夏天的尾巴上,我要回到城市里上学了。爸爸送我们到火车站,他的神情有些凝重,他捧着我的脸重重地亲了一下,胡茬扎得我直想笑。可他的脸很严肃,我只好把笑意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像好几年前那样贴着我的耳畔,对我说:“我亲爱的小阿杰,我会唱歌儿的小星星,你记着,我只说一次,我很爱你。”他拿出了一只银色的小挂坠,郑重地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到有些不对,幼时遥远的记忆突然拼凑了起来。我害怕起来,推搡着他:“我不要,我不要!”他没有理会我的挣扎,只是牢牢钳着我的手,自顾自地说:“要听妈妈话,好好学习。”
“吱呜——”铁轨发出一声可怕的悲鸣,火车来了。他把我的手递给了妈妈。人潮拥挤,妈妈紧紧拽着我,我挣扎着张望,他的脸变得模糊了。
我的心狠狠一颤,等等!等等!至少让我拐回去,让我仔细瞅瞅他的脸!我不能忘了他!我得记得他的脸!
可我又怎能如愿?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好像看见了他在轻轻跟我挥手,缓慢而郑重。脖子上的链子温乎乎的,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我低头端详着那个挂坠,是一匹似曾相识的,银色的小马。小马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看得人心不由得柔软。
“真好看。”我不禁这样想着。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住进了舅舅家,舅舅家新添一个小女娃。大家都高兴的紧,围着小孩子连轴转。我始终不能融进这欢乐的氛围,像是一个丢了躯壳的灵魂。妈妈又走了。我孤单的,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新年,逃过了一个又一个暑假。没有人再抱着我叫我阿杰了,也没有人捧着我的脸说我是他的小星星。
我是个外人。我这样想。
我是个累赘。我也这样想。
12月12日,我的生日,我决定去找我的爸爸。
傍晚,外公想起了我,给我下了一碗面。我呼噜呼噜地吞着面条,面条的热气熏的我眼前一片水雾。外公捋了捋我的头发,给了我五十块钱:“好孩子,去买点东西吧!”我捏着那破旧的五十块钱,笑了。我抱了外公一下:“谢谢外公!”老头笑眯眯地点头,背着手出去了。我悄悄地把门关住,换上了我衣柜里最好看的裙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个纸包,纸包里有两枚洁白的药片。
我记得那卖药的中年人叮嘱我:“跟你家大人说,药老鼠的时候看紧小孩儿啊!这药啊,毒得狠!”
“嗳!知道了!”我回头对那个好心的汉子笑。
我把这两片药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真是苦极了。我皱紧了眉,不想再嚼了,就着几口面汤赶紧吞了下去。我把挂在脖子上的小坠解下来,瞧着那匹小马,它也用乌溜溜的眼望着我,好像一下望到了我的灵魂深处。
你可别怪我啊。我有些抱歉。我把它贴在心口,凉丝丝的。我的肚子开始痛了,像是刀搅。我忍着痛,仔细回忆着那个叫我阿杰的人:一个老光头,爱喝酒,总是把脸喝的通红的老酒鬼!嘿嘿!幸好,还没忘!我一阵庆幸,喉咙里有些闷闷的,我重重一咳,乌黑的血块和内脏的碎片就顺着喉管涌了出来,噎得我要窒息了似的。
我隐约看见我的裙边开了几朵梅花,我脑内一阵眩晕。那小马好像挣脱了我的手,踏在那几朵红的好看的花上,像笋一样一下子拔高了,它乌溜溜的眼睛快活的望着我,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颈窝。他矮下身子,让我跨上他的背。我好像已经不疼了,周身一片暖洋洋的。
我笑嘻嘻地抱住它的脖子,一把跨上了它的背。它快乐地长嘶一声,载着我奔向日出的地方。那阳光刺眼,可我不敢闭眼,因为闭了眼,就看不见了。
“爸爸爱你。”这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光,也是如跗骨之蛆围绕着我的,最恶毒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