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渡
卫瑶01
昏暗，微光，祠堂，妇人不住地抽泣。
“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全部，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祠堂一边的老头拿起法器，闭上眼睛念咒。
我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在长长的衣服袖子里打了个哈欠。
这个老头是我师傅，镇上的人都尊称他为法师，其实我知道，他就是一个江湖骗子。整天喝酒吃肉，大谈今日拜访的府上哪家的小姐还未出阁却闭月羞花。
我是来自鬼门的引渡人，找到仍游荡于凡间的孤魂，在七月半的阴气全开时，将他们引到鬼门关，投身于轮回。
可是我仍是人形，永远存在于人间，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我总觉得自己身处于人神之间，是能超度和救赎的存在，可是为了能让自己也在人世生存，必须得放下清高，为五斗米折腰。
老头与我不同，他不是引渡人，他只是一个骗子。
其实我也感激他，若不是他，我不能过得像一个正常人。
我看了一眼一边泼水一边念着咒语的老头，无聊得开始出神。
老头走到我身后，悄悄打了我一下。
我吃痛，然后展开双臂，将碗里的水洒向地面，大喊：“敕就等生，急急超生！”
嗯，有时为了生活，你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02
仪式完成后，妇人将我们带到偏院。
仪式时我们总是带着厚厚的面罩，或神或鬼。其实这是老头从葬礼仪式上剽窃过来的创意。人们总是对这一套很信服，好像透过这些面罩演绎，真能看到自己对亡灵的期望达成。
将面罩取下，妇人的眼神看向我，是错愕。
“请问姑娘姓氏？”
干嘛，该不会要冥婚吧？虽然你们家有钱，但也不能这样呀！
“夫人，仪式已完成，令公子已走上正途，愿您切莫担心。”老头将我挡在身后，我还在原地发呆，老头的语气中是疏离，我从未听过他对谁那样，“我徒弟是我山间捡的野丫头，无姓名，只是贱名好养，我叫她小酒。”
只是贱名好养活吗？分明就是你自己喜欢喝酒又没文化，取个好名字。
老妇扶额，她今天晨起未梳妆，脸上皆是泪痕。“那便最好，多谢法师。”说罢她又看向我，“只是见二位，似是故人来。”
“只是个在山间被丢弃的孩子罢了，平常人家穷，难免有养不了的孩子要丢弃。听闻老爷从前朝廷为官，在我小镇生活的日子又不多，又怎会是夫人的故人，或许只是与有福之人长得相似罢了。”
江家夫人点点头，她只说：“或许只是念想我儿，最近老是梦起从前之事罢了。”
老头示意我做完礼节便退出偏院，我只能照做。
“夫人莫要忘了，除了丢几件东西留个念想，令公子的贴身物件记得烧了。还是莫要让赶路的人闻见家的味道耽误路途。”
妇人点了点头，让老头和我一同去偏院的客房。
她招待我们吃了府中最好的宴席，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趁府里们的丫头都下去了。我徒手迫不及待放下筷子，拿起最大的一只虾，想想我平时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对老头说：“你说这大少爷命也太惨了，我要是每天吃这些，我才舍不得死。”
不过我想到刚刚，得意对老头说：“老头，你刚说那个江夫人什么意思啊，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要找我去做冥婚？”
老头头都不抬：“跟你说了叫师父，你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一个野丫头，规矩礼数都不懂，谁瞎了眼找你去做冥婚？”
“我长相好看，人家都说可惜了我要做你徒弟。”言下之意就是可怜我这么好看却做了神棍的徒弟。
“你能嫁给一个屠夫让我每天有肉吃，我都要拜天拜地了。”
“我懒得与你争论！”
我突然想到他之前就不想让我跟来江府，说什么天意。
“所以这就是你不要我来江府的原因啊？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独吞，什么人啊！还好我自己偷偷跟来了，不然你在这里大鱼大肉，我在家啃生菜。”
老头还是低着头，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好像眼眶有点红。
“没什么，只是也想起一个故人。他若未发生变故，也许也能这样安稳。”
出了江府时候，正碰上江家夫人的侍女正拿着他儿子的衣物要去烧，我还在思考老头和江家夫人的话。
难道他俩有什么过去？
什么跟什么呀！我摇摇头，怎能把端庄典雅的夫人和山间野夫相配！
我没抬头看路，突然就感觉到了肩膀疼痛，侍女手上的物件散落一地。
面前的侍女跌了一跤，继而马上蹲着捡起地上的衣物。
罢了，我也只能放下装着法器的行李，帮她将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
收拾好了就得开始赶路，已是傍晚了，还不知回到我们的林间茅草屋得是什么时候了，要是再碰见游荡的惨死之人，我还不得吓死。
老头估计也想到这些，故作沉稳地叮嘱一声：“小酒，差不多了，可别误了回家。”
他胆子可比我小多了。
临走时，我看到侍女正捡起一本厚厚的册子，是一本已逝去的江家少爷的诗集，因为上面写了洋洋洒洒几个大字。
《江晟浩的诗》。
名字好熟悉，像是梦里听过。
不过看来是个自恋的公子哥，很多人的无病呻吟都说自己写的是诗。
03
到家已经是一片漆黑了，老头点起蜡烛，在缸中舀了一碗酒。
“还是喝酒好啊！今天可紧张死我了，第一次接江家的单，要是出了一点纰漏，以后谁还找我超度。”
“找李老头呗。”我就是想要气气他。
李老头也是一个法师，平时抢师父的生意抢的可不少，他偷偷告诉我，以后李老头死了就让我带着他的魂到处游荡，可别让他超生。
他不知道的是，像他们这种神棍，自以为能窥探天意，神不愿让他们轮回。
“对对对，找李老头好！以后你师父饿死了你也别想着活。”
“你去煮点青菜，赶路回来我饿死了！鱼肉什么味道我都不记得了！”
我虽如同人形，但我与鬼魂一样，最怕的便是火，听闻有很多引渡人不愿永生都是在火中自焚。
所以生火做饭这样的小事都是老头来做，我的任务就是吃吃喝喝和他一起坑蒙拐骗。
他的事业需要我的帮扶，我将我在鬼魂之处听到的事告诉他，他再转告给他们的家人。那些愚民，总是信服他以为他真能通晓阴阳。
老头酒量很差，喝了点酒就会醉。
“将军，小姐安好，请您放心......”
他嘟嘟嚷嚷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清。“欸？这是什么？”我从脚边捡起来玉佩，拿到老头面前。
晶莹通透地玉上雕了小小的一个“江”。
“这不是江家的玉佩吗，好你个死老头，你骗人怎么还偷人家东西！”
老头喝醉了也不与我抬杠，他刚要准备起身去厨房，我抬头，看见他面色凝重，他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玉。
然后他摇头，分不清是醉话还是什么。
“可惜啊，终是人鬼殊途。”
03
“程素鸢，喂，醒醒，程素鸢！”
半梦半醒中，一直有人在叫我。
“吵死了！闭嘴！”
我忍不住了！大半夜地叫什么叫！
程素鸢，又是谁的名字，为何感觉也在梦里听过。
我一睁眼，就有人坐在我的床前。
之所以说他是人，是我确实睡意朦胧，分不清他的是魂灵还是实体。待我终于清醒，我知道了，他是鬼。不过当真是一个好看的鬼，星目剑眉，与我们这穷困的小镇的人不同，他一看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有着有权有势家公子独有的意气风发。
我做引渡人这么久，还没见过有这样的鬼。可是我叹了叹气，那也只是个鬼。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枚江家的玉佩，眼前这位就是江家公子了，许是因生前之物的指引到这来了。
“你就是那个江诗人？”
他笑了起来：“看来你还记得我啊，程素鸢。”
我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虽然我从来不挑英俊少男的错处，但他也的确是认错人了......
“这儿能坐吗？”我回过神来，他指了指我房间里面的椅子。
我点了点头，他便坐下了。
真是个公子哥，鬼都没有感觉了，坐着和站着不一样？
可是再觉得奇怪，我还是要拿出一副专业的态度。我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很严肃的态度对他说：“我是你的引渡人，七月半鬼门关开启之日，是你意识最强的时候。到时候由我带领你到鬼门关，帮你进入下一个轮回。”
做鬼有几天了，他应该也对自己的归属有了一定了解。他就坐在座椅上，风轻云淡：“你们阴间可真有意思，引渡人是按照我们自己的喜好来安排的吗，还是说我母亲给我烧的纸多，也在这边算个有钱人了？”
我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八成是夸我长得好看，从没被这么好看的人夸，脸一阵红了：“我不管你说什么，还按照你的喜好，想的倒美！我在这里可有些年头了，要是你们家近些年有过世的人，说不定你太爷爷都是我引渡的！”
我想告诉他他要摆清楚他的位置，在他没进鬼门关之前，我才是这边的老大。
可是他好像漠不关心，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这八成是对我有点意思的鬼，都要投胎了还想着来一段阴间黄昏恋。
他初来乍到，抱着宽容的态度，我还是告诉他：“我们做这个的哪需要名字，你要是不知道称呼我为什么，你就叫我大哥。”
他突然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悠悠地就要走。
是对我不告诉他名字觉得很烦躁?
我很不爽，黄昏恋知道名字干嘛？于是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我叫小酒，是老头给我取的名字，七月的时候你记得来找我！”
他站在门边，回头看了我一眼，深情失望又淡漠，和刚刚充满笑意的他完全不同。我也望向他，长夜孤独，我也只是想有个帅气的鬼陪我聊聊天。
他与我对视了几秒，便还是从门上穿过便离开了。
他应该是要寻人吧，对我没什么兴趣。
程素鸢......
好熟悉的名字，一听便是哪家的小姐。
我连名字都没有，更不是哪家的小姐。
好烦呀！还是接着睡觉好了。
04
在人间的日子实在无聊，镇里能做法事的人太多了。我和师父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有时一个生意也没有，便躺在床上看那些死去的鸟儿魂灵。
要不然留一只鸟的魂灵陪我玩吧，人都可以养鸟，为什么我不可以。
可是我无法轮回，我不愿它也如此。
于是我散步走到师父的房中，他已经出去了，多半是去戏院，他最爱喝酒听戏。
他的书桌上，摆放着被翻起的书，大部分都是一些巫术和坑蒙拐骗之道。
真是没意思。
我正想着，就看到了程氏抄斩一页。
我一下来了兴趣，于是坐在案上看书。大概的意思是，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奢靡淫乱，给百姓造成了无数苦难，我朝开国者联合军队，一举推翻了前朝统治。程将军本是开国将军，却因为自诩功高，蓄意谋反，落了个满门抄斩，可百姓爱戴，将程氏一家的尸首埋葬，让他们不至于死却无所。
可奇怪的是，江丞相作为检举程家的有功之臣，却被贬小镇，做起了小小的知县。
那这个程素鸢，想必就是那个程将军的女儿。
我撇了撇嘴，回到自己的房间。
偷了点老头的小酒便自己倒了一杯解解瘾。
“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与我这江湖骗子又有何两样？”
从那之后几天，他也确实没回来过。
家里的青菜快吃完了，我告知了老头，然后自己上山。
老头和平常不一样，他从来不管我去做了什么，今日却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目送我上山。
“小酒，有些事情你别怪师父瞒着你。有些事就是做选择，我无法知道哪一步才是对的。”
然后他长叹一口气，像一个走到终点的老人。
我初听这句话只觉得奇怪，也并未多想。他跟我从来都是打打闹闹，怎么今日这样严肃？
却未曾知道，这是我与老头见的最后一面。
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了，老远便听到一大群人的呼喊，还有些许火光。
我心里预感不详，飞跑着回到屋中，却也只见着我十多年来生活的屋子被大火烧的满目疮痍。
大火还在吞噬，吞噬这一座木屋的残剩框架。
“老头！”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我想冲进木屋。
可是火势太大，稍一靠近我便有钻心的疼痛。
老头捡到我的时候，身上便留了一枚符咒。符咒掉在了地上，渐渐被火吞噬，一些记忆慢慢浮现，我头痛欲裂。
村民们拉住几近疯魔的我，我拼命挣脱。
终于我快要摆脱束缚，冲进去火光中的时候，我听到了少年的呵斥：“程素鸢！”
我看向旁边的已故少年的亡魂，莫名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泪水夺眶而出，另一些村民还在端水扑火。
跪在地上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想到了老头对我说过的话，想到了老头对我的那些好，生前的记忆让我凌乱，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节哀。”少年说完话，便也蹲在我的身旁。
离我好近。
我觉得他如果活着，我或许能听到他的呼吸。
“像他这么厉害的法师，或许早就算到了自己的命数，你就当生死有命。”
我只是木讷地听着他的话，我没力气去思考。
他见我什么也不说，便又自顾自地安慰起来：“况且你不是引渡人吗，你还能见到他的亡魂，这不是挺好的嘛。”
火已被完全扑灭，人群却还在喧闹。
我望向少年，泪水顺着脸滴下。
“不可能的，窥破天机的人，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知道的，神最讨厌能看穿他想法的自大狂。
05
我和江晟浩最终还是决定在只剩框架的木屋内避一避。
老头的尸体被我埋在了房子的周围。
村民们说，要是他不那么喜欢囤着酒，或许也不会把自己烧死吧。
也许吧，我盯着被烧黑的屋顶。
“我听附近的鬼说，你师父是在青云山上把你捡到的？”
他开口，我将自己的神拉回来。又想了几次他的问题，才点了点头。
他陷入了沉思：“我将程素鸢的尸骨，就埋在青云山间。”
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他回来找我的缘由。我甚至不能言说我的心情，心里烦躁，我想用恶毒的语言停止他无休止的打听。
“那又怎么样，她不是早死了吗！”
他不想和我多计较，于是他说：“那你要听听吗，我和程素鸢的故事。”
江家和程家同是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他们两家却水火不容。
可是江晟浩从小与程素鸢相识，他们能一同探讨剑术，一同修改文章，一同骑马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
有些少年少女的情愫悄然萌生，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一封密诏，一本奏折，一夜之间，程家就被扣上了手握重兵企图谋反的帽子。
仅仅半个时辰，军队全数包围将军府，程家人锒铛入狱。
眼看程将军被杀，程素鸢还被关在大牢，江晟浩买通侍卫，来到狱中。
他从没见过明艳傲人的女子会几天就变得狼狈，他从没想过永远盛着笑意的脸也会蒙上泪珠。
他知道这是当今圣上夺回大权的一步棋，他又岂敢当众违抗。
他只能将玉佩塞到她的手中，他说如若问起，你便说你与我交好，对密谋谋反的事一概不知。
可是骄傲如她，又怎会有这样的说辞。
她穿着囚服，依旧高昂着头，不紧不慢，不徐不疾。
我父亲并未谋反，望圣上明鉴。
她知晓全部，可怎会苟且活着。
大刀挥下，他心爱的女子当着他的面死在台上。
人民簇拥上行刑台，抱着程将军一家的尸体痛哭。他抱着程素鸢的尸体，将她埋在了青云山下。
回去之后他就生了一场大病，梦里他一直在找程素鸢的魂灵。
家里请来了一位法师，做法之后，他来到了高高的大门外。
大门对他敞开，他看不清门内的景象。他刚想踏进去寻找，程素鸢突然出现，拉着他的手便狂奔，直到再也见不到那扇大门。
他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汗。母亲泣不成声，抱着他抚摸他的头。
“可是我总忘不掉，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处死，声嘶力竭地叫喊。”
我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今天我叫着老头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她的少女的撕心裂肺。
我心中的火意一下子上来了：“睡了，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还是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快被他望穿了。
他说：“我今天看到你师父的时候，我便认出来了。他就是对程将军忠心耿耿的法师，也是我家请的那个法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是山里捡来的野丫头，为什么识字，为什么被丢弃在青云山，又为什么这么像程素鸢。”
“这也是你和常人不一样，你师父却一直带你长大。”
“你师父是朝廷器重的法师，是真能通晓阴间事。所以他算得清自己的归期，也想过报复我，让我找你，同你一起赴死。”
“你就是程素鸢。”
他的话每一句都简明又直戳中心，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没有被捡之前的任何记忆，你若是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长久地沉默了，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又轻又悲伤：“睡吧。”
我理解他的难受。等待了十多年，经历了种种伤痛与不幸，可是面对着一个最像她的人，他无可奈何，只能说一句睡吧。
漫漫长夜，我终是无法开口。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在符咒被烧的那一刻，我记起来了所有。
我是程素鸢，是程将军的女儿。
是在广阔的天底下与少年郎骑着马匹共同挥写潇洒。
是因全家被诬陷遭遇满门抄斩的程素鸢。
是在狱中守着心爱少年郎玉佩，知道玉佩可能会救我一命却仍不敢让他冒一丝危险的程素鸢。
是在鬼门关救他离开的那一个，自己却因为从神的手中抢人而被惩罚永远不得轮回。
神惩罚我为引渡人，化作人形，既是为鬼又经历人间苦难。
青云山下被捡到，老头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符咒。
我记得他当时的话：“小姐，程将军对我有恩，您又何苦让自己不得入轮回去救仇人的儿子，那便忘了吧，我只愿您平安喜乐。”
老头确实是个好的法师，他能通晓阴阳两道，他能感知到所有事的真相。
可是要我如何开口，我最亲近的人就在几个时辰前葬身于大火。而距离七月半还有短短几日，我是个无法转世的人，而他即将便要开始他的新人生，再也无法记起我。
漫长岁月中，终于还是只会剩我一个人。可以引渡别人，可无人来渡我。
我们互不亏欠，缘分已尽，往后的岁月中再不会相见。
这叫我如何开口。
06
七月半。
每年的这时候都是我最忙的时候。很多鬼魂都在最后的夜里，或是最后一眼看看自己生前的爱人，或是再看看自己的仇人，诅咒他终遭因果循环。
鬼魂的意志变得异常强烈，我循着他们的意念侵入他们的想法，向他们传达鬼门关的位置和最后的期限。
可是江晟浩......
我找到他，彼时他刚刚从江府出来，我走到他面前：“是该上路了，我们的时间刚刚好。”
我想送他最后一程，送他去下一世的安稳平和，再不遇见我的人生，也算是给自己告个别吧。
“进入鬼门关之后呢？那是个怎样的世界？”他发问，很多鬼都会有这样的疑惑。
“进去了便会进入轮回，那是你的下一世。”
“我们下一世还会再见吗？”
我感受到他的眼光，我抬起头与他对视，眼角起了点泪花，我拼命克制。
“不会了，我们互不亏欠，缘分已尽。”
“我还以为，你下一世还会送我。”
“或许吧，天意难测。”
来到鬼门关前，还是那样庄严死寂。
我想或许我当时并未冲动，也许也会看看里面的景象，也不用孤单一人生存在世间。
鬼门关上的烽火已经点燃了，为游荡的亡灵指引方向。时间一过，所有的亡灵可以通过最强的意志力瞬间跻身其中，投入轮回。
他和我面对面地站着，语气轻松，想帮我擦掉眼泪：“好了，别哭，一个人在世间，再辛苦也要好好活着。”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都知道对方的秘密，可是不愿去戳破。
鬼门有了声响，它即将开启。
眼泪克制不住地下掉，我闭上眼睛不愿看到最后一刻，我却在最后一瞬间感受到了他的唇。
他的吻又温柔又坚定。
我慌忙睁开眼，他慢慢化作火星。
他化作火星片段，强烈的火光灼烧得我不敢靠近。
在他的吻消失的那一刹那，他淡淡地开口仿佛是风的低语。
“程素鸢，若今后我要忘了你，我还重回千次也不要。”
他放弃了轮回，只为化作实体与我一瞬轻吻。
在冥冥中，我好像听到了神的旨意，神说：“可惜啊，终是人鬼殊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