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我是梨初,自小被寒清寺的住持抚养长大。

师父说,是怀义师兄在寺庙门口的石柱旁发现我的,那时我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毯,但在寒冷的风中小脸还是冻得冰冷紫红。师父他那天见大雪纷乱飘散,院外嶙峋的树枝上覆满了晶莹,远远望去,崇山峻岭之间也是银装素裹的一片,入眼尽是茫茫的白色,宛如梨花般初时开放的澄澈轻盈,便赠我名为梨初。

寒清寺是很有名的寺庙,即使位于入了云端的的山顶上,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听那些上香的婆婆们和姑娘们说,在寒清寺许愿是很灵的。

我一直都没下过山,一次师兄们去集市上采买衣线,我嚷嚷着要和他们一起,结果走到半山腰,我就累得赖着不走,最后怀义师兄无奈的又把我护送回寺庙里。

师父拿着禅杖生气的拄着我,说我胡闹。也便从那时让我锻炼身体,并让师兄们教我功夫。我可不怕几个师兄,他们教我练武时,我如猴子般的天性就张扬的释放出来。师兄让我扎马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就东倒西歪地栽在地上。师兄扶我起来,我便趁机摸着师兄的脑袋,笑话他们怎么没有头发,白长了一副眼睛鼻子嘴。

师兄们却一本正经的跟我解释,剪去头发便是消除了烦恼和错误,消去骄傲怠慢之心。然而我还是嬉皮无赖之相,便一次又一次地纵容着我。

和师兄们撒撒娇,耍耍赖就过去了。在师父那儿可过不了,所以长这么大,还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

十四岁那年,我在佛像旁的隔间习字诵经,一位男子的许求落入我耳中,

“臣容鹤言别无私求,惟愿天下合境无尘,内外清平,百姓得以偃武务农,衣食无忧。”

那声音如朗月入怀,在我的心田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明明是如此温润的声音,可话语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悄悄地走出隔间,窥望着他。

寺庙的钟声响起,他一袭白衣,堂屋外的风吹过时,他的衣袂上下翩跹翻动着,银色花纹流转着太阳的金光,仿若神明,一切都变得悠缓了。他的眼睛明亮,似有细碎的光芒在闪动。我在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春水的荡漾,萤虫的起舞,我到底该怎么形容呢?我也描述不出来,我只知道他的眼睛里有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有着大漠孤烟,小桥流水,有着——我不曾见过的风景。

我见他起身从堂屋外走去,想跟上他,却又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少女心性大抵是如此,虽说那名叫容鹤言的男子,是我十四岁豆蔻年华的一抹炫彩,但还是被我的贪玩淘气抛掷于九霄云外。然而偶尔从师父嘴中听到仙鹤之类的词时,还是会怔愣恍惚。

就当我以为那个不染一丝烟火的男子只是我生命里的惊鸿一瞥时,我没料想我会再见着他。

“阿弥陀佛,老衲参见陛下。”我跟着师父的身后,向这位万民之主行礼。

前一个月末,宫中有一位拿着拂尘,明明是男子,声音却极其尖细的人,(后来听师父说他们是宦官)宣读圣旨,陛下要幸驾寒清寺。这些日子里,师兄们和婶婶们每天都把寺院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噘着嘴不高兴,心里暗想为什么要对皇帝老伯这么特殊对待。又偷偷嘲笑容鹤言许下的“合境无尘”不是也挺好做到的吗?只要让皇帝老伯到处走走不就好了么?

等了二十多日,我心中难免有些怨气,虽然皇帝老伯变成了个年轻的大哥哥,让我有些讶异,但使我怨气全无的是,他身边站着惊艳了我十四岁那年的容鹤言,不,应该是容将军。不同于第一次印象中的温文儒雅,颀长的身影着一身戎甲,肃立于皇帝身侧。时间好像都停滞了,我只感受得到心脏在狂跳不已,直到师父把他们请进寺内,我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

一行人进了寺庙里院,素来清净的院落增加了不少人气。

师父留我和怀义师兄在身边守着,遣散了寺院里的其他人。

我给皇上倒了杯茶,然后又给容鹤言沏了杯,不知是被他淡淡的目光搅得心慌,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而紧张,我竟然不小心把茶水溅到了他的袖子上。

我急忙拿着帕子给他擦拭,他含笑地看着我说无碍。

他的目光像浓雾罩拂的层层叠叠的远山,悠远又宁静。

我咬着下唇,羞红了脸,退在了师父身后。

我听见师父连忙帮我赔不是,说我年纪小毛手毛脚的。我低着头,尽量克制自己收回眼角余光,不去看那一挺拔身影。

听着师父和皇帝的谈话,我遂知道了他们一行的来意是想请求佛祖保佑我国永固鸿业,福祚绵长,并且打算在这里小住几日,一是长途跋涉,稍作歇息,二是想沾染些佛气。

现在是戌时,暮色正好,晚风不疾不徐有节奏地抚揉着我的长发,阵阵的松涛声回荡在山顶,轻轻吐出的气息沾染落花绯红的颜色,变成朦胧温软的水雾。朦胧温软的水雾

我欢快的脚步倏地停了下来,容鹤言静坐在前方亭子里的长椅上,背对着我,显得寂寞萧条。

我偷着笑没想到竟巧遇了他,我顽皮的劣性又开始显现,我悄咪咪地摸走在他身后,手还未来得及拍上他的肩膀,却被他反扣住手腕往前摔,我惊呼一声,他有些松动,想及时把我拉回,我又顺着他的力往前倾,一下子倒进了他怀里。

我感受到他搂着我的手臂僵了僵,我慌忙地起身,退后了几步。

他眼神不定地飘忽着,手握着拳掩着唇重重地咳了几声,“抱歉,我不知道是你。”我听见他对我说。

我连忙地摆了摆手,“是我不该吓你玩的......诶,容将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里是我和师父常常下棋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条小河沟,师父就建了一个凉亭在这里。师父把主院让给了皇帝和容鹤言,可主院离这边又很偏远,他能找到这,我确实很诧异。”

“想到处走走,就......无意走到这边来了。”

我注意到他身边有一小罐剑南春,我抿着唇,小心翼翼地问:“容将军可是有什么忧心事?”

他看着我怔了一下,随后低头笑笑。

许久后,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陛下于宫变中登基,寇盗嚣张,滋蔓山野,北狄趁机骚乱边境,如今急需兵权在手,可是抵不过朝中老狐狸一句兵符不可脱交于外人......”

“呵呵......一群老东西。”我看他仰头灌酒,心疼却又不能做什么。

“他们活了这么久,越老越怕撒手人寰,越老还越苟全官爵。北狄之人人面兽心,近来频扰我界,他们竟主张采取羁縻怀柔政策,妄想通过设立都督府安置他们,以维持主从名分,认为这样便可让他们怀威畏德,永为藩臣。北狄人行虚惠而收实福,他们有什么小心思难道那几个狐狸看不出来吗?”

“如今迁入长安的酋长皆拜官职,时日久了必为祸患。”

“我也志在效仿古贤,威震敌寇,匡主济时,大拯横流,遂使天下平定,谷穗丰稔,内外治安,”我见他哽咽,也不觉红了眼眶。

“可怎奈......”

我在内心缓缓叹了一口气,胸口沉甸甸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安慰他的权利也没有。他所描述的世界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他的只言片语让我颤颤巍巍地窥见黑暗与邪恶,纵使我的世界充满光明,可那黑暗就像渗了墨似的,一层、一层、一层地晕染开来。我有些压抑,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

我怜惜他,他有着满腔抱负却踯跌于荒唐的闹剧,现实前仆后继地企图浇息他火热的内心。

青灰的昏夜笼罩着树林,叆叇之云滚滚地涌动着,搅乱了星辰,拉下磅礴大雨的幕布。

我在这不动声色地缄默中,开了花。

为他,而开。

后日,容鹤言随从皇帝返京。

他在经过我身侧的时候,轻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怀义师兄狐疑地在我身上打量,我面上不显,内心却在笑得开怀。

转眼,就过了五个月,今日是元宵节,女子为数不多没有宵禁的节日了。师父让我下山去开开眼。

我换上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淡蓝色散花暗纹细丝褶缎裙,我坐在铜镜前,细致地傅粉、描眉、点唇、贴花。

集市上热闹非凡,霓虹溢彩。各式各类绘有不同图样的灯笼挂在摊铺上,发着橘黄色的暖光。正月还未消退的冷气和摊子上点心的热气混杂在一起,舒适的忍不住喟叹。街道上随处是体态婀娜的女子,三三两两的结伴。三三两两的结伴

远处津口河畔边船坊上灯火通明,炫彩繁华在水面下浮动着,荡漾的水波将灯光搅碎,忽明忽暗地晃着眼睛。

我买了一只天鹅花灯。我想,这天鹅就像容鹤言,别瞧着外表矜持高贵,但对于守护领地却是极其的凶悍。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闭,许下心愿。许什么心愿呢?嗯,祝老师父身体健康,师兄可以长头发,当然,还有一一我压低了声音,能和容大将军在一起。

我注视着那花灯顺着水波飘走,摇摇晃晃地似是承载不起我的愿望。

有两三个风姿绰约的女子朝我这边走来,她们也是来放花灯的。

“诶,你喜欢的公子是哪位。”

“我——没......没有喜欢的。”

“当真?你不是一直都崇拜容将军么?”

一听到有关他的,我就忍不住竖起耳朵,嘴角扬起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

“哎呀,你也都说了,是崇拜,不是喜欢。”

我暗自窃喜,原来这么多人都喜欢他。然而下一秒,我的笑容却僵硬在嘴角。

“容将军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内心纯善。只是可惜,皇上已经赐婚了,我们也就只能想想了。”

欢呼声和嬉闹声尖锐刺耳,火树银花般的绚丽在我无神的眼瞳里也只能缓缓地融入黑暗。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脸上滑过,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湖水里,氤氲开一片,像是雨后乌云浮在水面久未散去。

唇齿间的冷如入冰窖,我哈着气:将我那盛开的花捧在手心里。

只能想想么?不,我要亲自问他。

我打听到容鹤言的府邸,门口有侍卫守着,我围着宅子转了一圈,打算从后墙翻进偏院里。

我收紧腹部,两三下蹬上了墙面,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熟练地翻了个跟头。

倏然,几把长戟刷的横在我面前。

我暗呼不妙,虽有些怪责自己意气用事,但也着实没料想已是深夜,容鹤言的府邸还是防备森严。

于是我被反压着双臂,带到容鹤言的面前。

我望向他,他有些惊讶,但又看到我被反绑而感到不满。还未等侍卫告我翻墙夜袭,他便已斥退了侍卫。

“许久未见,也不用这样给我惊喜。”他的笑声让我面红耳赤。

然而一想到我前来的目的,我也毫不留情地讥讽回去:“是啊,许久未见,你也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他似是听出我的阴阳怪气,有点不知所措。

我突然懊恼,是啊,我来做什么呢,来质问他么?那我又以什么身份质问他呢?

我翕动着嘴唇,想说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么晚了,我便让嬷嬷帮你整理一间厢房吧。”

他打破了沉默,我也顺着应了声好。

回到他准备的厢房,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杏花香味,清爽不腻,沁人心脾。

我却无心感受,见到他之后只有深深的无力感。是我错了,是我忽略了,容鹤言不是师父,也不是师兄,不是我想要什么就能够随意给我的,我不能在他面前撒娇耍赖,无理取闹,肆意妄为。

我攥紧被角,脸埋在被子里面,阵阵发疼的心口酸涩着眼眶,我尽量不让自己发出鸣咽。被窝里的暖意一点点消失殆尽,寒意一丝一缕地缠着,往我心口蔓延。

翌日早晨,有丫头把我唤起用膳。

我到了的时候,点心已经布好了。

“用完早膳,我就差人送你回去。免得你师父担心你了。”

我默不作声,筷子在碗里打着转儿。

“嗯”,我简单的应了声,然后深吸了口气,假装毫不在意地说:“我听洗扫的姑娘说,皇上给你赐婚了?”

他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蹙着眉说:“嗯,皇上让我尚公主。”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心里一束紧绷着的线还是顿时崩裂,我听见,它发出刺耳的杂音,就像用锐利尖刀划过金属,生涩得令人颤栗。

“那......你喜欢公主么?”

他放下筷子,目光直视着我,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对我说:“这是一场政治联姻,朝中旧臣势力根深蒂固,不可轻易动摇。他们不同意皇帝将兵符交于我,认为我不是皇室之人,不放心交到我这外人手里。”我不是皇室之人

“后来皇上赐予我国姓,封我为亲王,但他们还是不同意。”

“于是,走联姻之路才能让他们哑口无言。”

我躲闪着他的目光,低着头扒拉着米饭,这份感情不知不觉压抑了许久,昨夜元宵节听到的对话,那满心如潮水的惶恐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冲动冒失地来寻他。

我清了清嗓子,再抬起脸时,神态自若。

我违心地对他笑了笑,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和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浑身的力气抽去一大半,身心俱疲,眼泪毫无预兆的掉落下来。

四年后,我听到消息:容鹤言率领的军队势如破竹,兵锋甚盛,直取北狄。喑呜叱咤,威震敌营。

我为他感到欢喜。

我不后悔,也不埋怨。我的感情兴许对他而言会是负担,所以我不想告诉他有个女孩喜欢着他,尽管有些遗憾。

或许我应该同师兄们一样,削去长发,这样或许就没有烦恼和忧愁。

师父啊师父,我的名字你真没有取好,梨花凋落的时候,人是不是也容易分离呢?

这份感情就像春日里的一只风筝,当猝不及防的一阵飓风吹过,就断了线,消匿得无影无踪。只有放着风筝的人知道,她曾经放丢了一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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