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

楔子

民国十八年,佩玖唯一的亲人离世了。她叫月秋,是佩玖怨恨了半生也想念了半生的人,是佩玖最好的姐妹。

“我病了,你在哪......”

佩玖惊醒时,冷汗淋漓。耳边不住回响着月秋虚弱无力的声音。“我病了,你在哪......我病了......”黑暗中,她慌乱摸向墙壁,找了好久才触到灯绳。

灯开了,旁边睡着的男人登时发出几声酒后不安的梦呓。佩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心跳如雷。扯过被子给男人盖上,佩玖点燃香烟,走到窗口透气。窗户着开了一角,能看见一轮弦月弯弯。

民国十八年六月五号,零点一刻。不远处的歌舞厅还在唱着,绵软柔和的浪漫曲调让青年男女情丝摇曳。佩玖披着紫色丝绸印花睡袍,立在窗前。

饶是睡袍宽大,也隐约能看到她的玲珑身段。袅袅晃着的烟雾,浅浅笼着她清秀精巧的侧颜,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上海的晚风略带着凉意,可此刻的佩玖就贪尝这点凉,索性就开了半扇窗。凉风霎时细碎地吹来,吹得她陡然清醒。

缓缓吐出一缕烟,随着烟的飘散,她顺势望向天边的那弯弦月。“真像啊。”她感叹了这样一句,想起了多年前月秋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天色,这样的弦月。

月秋回乡,佩玖没有去送别,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去窗边吹风透气时,看到的也是现下这样的天色和弦月。

想起月秋,佩玖的心又慌乱起来。她掐掉香烟,匆匆走到书桌前,在抽屉的最底层,翻到了几封厚厚的书信,是月秋寄来的。月秋

早些年,月秋回乡后陆续寄来很多信,说些寻常的生活近况:养的黄狗乖巧听话,长相讨喜。秋收时节农活忙碌,一干就是一整天。孩子很懂事,会抢着帮她干活......

佩玖也给月秋写过很多信,说结婚多年没能有个孩子。说丈夫工作应酬多,经常烂醉如泥。说自己在上海开了间制衣铺子,亲自设计衣服,收益可观......

但是后来,佩玖寄去的信要很久才能得到回复,佩玖想,可能月秋太忙了。渐渐地,佩玖也就不再写信。

这时,佩玖急切地打开最后一封信,是七年前的。信里,月秋说她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小名叫阿玖,说“阿玖”这个名字是为了怀念佩玖才取的。看到寄信地址,陕西西安。陕西......她猛然想到几日前看过的报纸,是写民国十八年年谨的。

报上说,陕西八百里秦川现今死人满山沟。“人吃人来狗吃狗,鸦儿雀儿吃石头,老鼠饿得没法走”,是当地流传的童谣,当时在报上看到时佩玖还唏嘘不已......而月秋她在陕西......深吸一口气,佩玖极力收回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季琛你醒醒。”佩玖走到床边,想要唤醒熟睡的男人,“你明天可以陪我去趟西安吗?我这心里不安得很,我想去看看月秋,行吗?”

男人没答话,翻个身又睡着了。佩玖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银钱和行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院中洒扫的女佣就看见佩玖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正提着箱子下楼。女佣放下扫帚迎上去,“夫人怎么穿成这样了,让我来吧,您这是要出门?我去叫车吗?还是坐家里的车?”

“我自己提箱子,你快去叫车。”佩玖急切地望了望街上,已经有了几辆黄包车在那儿了。

“您一个人出去?”佣人依旧问,“要出远门吗?”

“哎,黄包车!”佩玖直接跑了出去。

辗转多日,终于到了西安。佩玖想起从前在苏州的私塾上学时,月秋常趴在窗外等她。一天,先生讲到《大唐西域记》,提到了唐玄宗和西安。当天晚上,月秋就兴冲冲地说她老家就在西安,说那里是十三朝的古都,有好多老建筑,繁华的样子和她们苏州比也是比得了的。

月秋也说到了自己的身世,说她的父母都故去了,亲人就只剩一个哥哥,哥哥到了娶妻的年纪却没钱下聘,她就到了大户人家当丫鬟赚钱,换了好几户人家,这才来了佩玖家。

可佩玖眼前的西安饿殍遍野,全然不似月秋描述的那般辉煌热闹。佩玖找到信上的地址,却发现那屋子早已经换了主人。向邻里打听月秋的下落,也都没问出所以然来。佩玖又到各街各处询问,可整整一周过去也一无所获。或许月秋早就不在西安了,毕竟那是七年之前的信件。

第八日,佩玖打算离开了。走出旅馆,她看到街对面跪着个小姑娘,用麻绳绑了两个羊角辫,七八岁的样子,饿得面黄肌瘦。佩玖给了她一点干粮,留下几个银钱。

小姑娘叫着佩玖活菩萨,干恩万谢。还问佩玖需不需要丫鬟。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佩玖问。那小姑娘眉眼间同月秋有些像。

“官名叫文茵。我娘唤我阿玖。夫人您需要丫鬟吗?我很会干活的,从小我娘就夸我会干活。”

“你叫阿玖?那你娘叫什么名字?”佩玖语速不自觉地急起来。

“我娘叫林月秋,娘她几日前过世了......爹和哥哥也早不在了,我没钱安葬娘......”她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抽泣

佩玖去了文茵家。大热的天,月秋没有下葬,只用席子裹着,放置在破旧的院里。佩玖雇人安葬了月秋,一整晚趴在坟头泣不成声。文茵说,她娘离世那天,是民国十八年的六月初五。佩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离奇古怪的梦,梦里月秋在弥留之际痛苦呻吟,佩玖记得那天正是六月初五。

回上海的路上,佩玖发现阿玖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即使是路途遥远一路颠簸,无数次转乘换车,阿玖也从来不哭不闹。让佩玖想起从前的月秋,倔强坚强。

从前,佩玖还住在苏州的镇子上,是李家老爷唯一的孙女,家境也算得上殷实。一天早上,佩玖看着祖父领回来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那小姑娘面容清秀和善,羊角辫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祖父说,他刚出门就遇见这小姑娘被上一户人家追着打骂,说是因为端茶时摔坏了杯盏。摔坏个杯盏有什么的,还犯得上追着打?不把人当人啊,祖父唏嘘不已。

祖父看那姑娘和佩玖一般大,可怜得很,就干脆同那户人家买了她,领回来和佩玖做个伴。这个小姑娘就是月秋。

自从有了月秋,佩玖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们每天一起学女工,学弹琴,也一起去打枣,摘果子,捉鱼,能在芦苇丛里疯玩一整天。要是遇到欺负佩玖的男孩子们,月秋也不看自己身量多高,冲上去就开始揍人。结果那天,一群男孩合起伙来把月秋给打了一顿,好几处都挂了彩,回来还被祖父责怪,说她没有女孩儿样。晚上,佩玖帮月秋上药,问她伤口疼不疼,月秋眦着牙不出声,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分明很疼......可第二天,月秋又神清气爽,活蹦乱跳地叫佩玖去吃早饭。

佩玖喜欢听月秋讲之前雇主家的事,那些后宅秘事让佩玖听得津津有味,勾心斗角颠荡起伏简直比说书的都精彩。但在讲到雇主虐待仆人时,佩玖又很心疼月秋经常被主人打骂。她暗自发誓,一定要一辈子保护月秋,不让再她被别人欺负。

年纪稍大一些时,祖父安排佩玖上学堂。开始时,佩玖上课,月秋就趴在学堂外的窗台上等着佩玖。后来没过几天,佩玖就央求祖父让月秋也和她一起上学了。

之后,二人一同去了上海读高中。毕业前一年,佩玖的祖父病逝,家中田产、地契和铺子都让族人分了,佩玖倒是分到些数量可观的银钱,足以让月秋和自己读完高中。可月秋却不想继续读书了,她说,佩玖那些钱不能浪费,得给自己留着当嫁妆,佩玖实在拗不过月秋。于是,月秋离开学校,开始去工场做工。姐妹俩一个忙于学习,一个忙于生计,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佩玖毕业那年,月秋说她要回老家结婚了,男方是她的老乡,叫文子卿,读过高中,回乡后可以当个教书先生。教书先生

乍听这个消息,佩玖只觉得全身所有的气血都涌上脑袋,又急又气。她舍不得佩玖,她们早已约好了将来一起回苏州,开一间制衣铺子,佩玖设计,月秋缝制,安稳度日。还约好了将来要一起结婚生子,让她们的孩子也做好朋友。然而月秋还是走了,离开了原本说要相伴一生的好姐妹。

几年后,佩玖和她现在的丈夫结婚了,婚礼月秋也没能来,说是农事繁忙抽不开身。

狭小逼仄的车厢里,佩玖想起这些往事,想起从前这些或快乐或不快乐的日子,再次泪如雨下。

后记

民国十八年,李佩玖身边来了一个酷似林月秋的小女孩。佩玖想要倾尽一切照顾和保护这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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