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父亲杀人犯罪以后究竟会对子女造成多大的创伤？

十多年前的夏天，警察冲进了我们山村，车停在了村口。

那个下午，学校一直响彻着刺耳的警笛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他们带走了我的英语老师。她的脸上布满泪痕，还残留着刚刚一刹那恐惧的神色。

谁能想到，这一切竟然全出自一个13岁少年偏激的报复行为。

等到我听说这件事赶到学校的时候，警车已经开走了，现场看热闹的人都围在英语老师的宿舍旁，议论纷纷。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说辉子在老师宿舍里干了坏事。

我想，一个少年能干出什么恶劣的事来呢?居然还有警察亲自过来处理。

可很快呈现在眼前的惨烈事实彻底的推翻了我想当然的念头！

在学校门口，我意外的看见了辉子倔强的身影，他居然还在现场没有离开。

他满脸通红，但仍自挺直了身子。一只手耷拉着，一手还不忘扶着弟弟，任由哭泣的弟弟拽着他的裤脚。旁边靠着一个暗暗拭泪的老女人，那是辉子的奶奶！她佝偻着身子，捶胸顿足的指着辉子。

天气虽然闷热，但现场的人心里却都是一片冷寂。

那个下午，村里的人总感觉胸口憋了一口气，不怎么舒服。

因为是周末，学校放了假。学生都回了家，寄宿的老师也大都离了校。见学校里无人，保安大爷围着学校转了一圈，检查了一番，也放心的回了家，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大门上了锁。谁也没有料到，辉子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我们英语老师来了没多长时间，是前半年跟着下乡支教的教师队伍来的这里。她很年轻，刚刚从大学毕了业，就跟着老资历的老师来我们村子实习。她平日里待人很好，从不会像其他男老师一样肆意的体罚我们。辉子也是她的学生，她一直都头疼于辉子的学习。这个周末，她难得休息，便打算回她县城的家里，结果只走了两天，就发生了这个事情。

我也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教师宿舍区靠里面的一间屋子房门敞着，门内侧全是扭曲，混乱的血红色划痕，墨水被打翻在地，到处都是一滩滩血红，紫黑的污斑。

桌子上，地上，墙上都是一片狼藉。

床单被罩被撕扯后掀翻在地，破碎脏烂的布条，沾满墨汁的鹅毛铺满了桌面。笔架被掰成两半，在墙角还堆着扯烂的书本笔记的碎屑。

“啊！啊——”

进来看的人很多，有个女孩站在桌子旁边，突然惊恐的大叫起来。之后我就听着一旁人愤怒的咒骂，

“变态！”

“这肯定有暴力倾向！”

有胆大的人走过去打开桌子上仅存的完好水杯。只见杯子里盛着泛黄的不明液体，还冒着浮沫，有一股恶臭的味道。里面还浸泡着一只肚脐朝天的风干癞蛤蟆的尸体！

我们顿时觉得一阵恶心！看着这些，我仿佛听见了辉子放肆的大笑。

他笑着打开水杯，逗弄着风干了的癞蛤蟆，想象着英语老师用纤细的手打开盖子时的惊恐表情。这成功报复的快感让他内心愉悦万分。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我抬头看见墙上血红的印着一个个“死”字。红墨汁附着在洁白的墙面上，书写着世间最恶毒的诅咒，那血红色的笔画，真的像是凸起的扭曲的一根根血管。四面墙壁上都是疹人的紫褐色的图案，上面还有红墨水未干涸的残痕。

“我要杀了你！“、“死吧！”墙体上刻满了莫名的字符，放眼望去，处处都是血红。

我有些慌张起来，平日里只是调皮的辉子怎么会干出这么变态的事情?

可发生的一切都赤裸裸的在告诉我这个事实。我出了房间，不敢再去看这恐怖的场景，英语老师当时该是多么的恐惧!

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对辉子的严厉，就招致这样的报复吗?

听着人群激愤的辱骂和辉子奶奶的哭泣声，我不敢去问辉子。只是恍惚的回了家。

短短的半晌时日，辉子一家就被骂名淹没了，辉子也没有再来上课，英语老师也宣布请假。直到我离开乡小，转到城里上学，我始终也未曾再见到那个青春又爱笑的女老师。

她或许也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承受着创伤吧！

辉子回家半月余就重返了学校，继续五年级的学业。听说是他奶奶推搡他，跪在校长门口，亲自签了保证书，才复的学。

他还是那样，调皮捣蛋的，但我们却不敢和他在一块嬉闹了。因为这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们从大人的谈资里，知道了他的一切。

有大人说，辉子之所以像疯子一样这么胆大包天，是因为辉子爷爷早年干了亏心的事，祸害后辈。

原来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辉子家门口正对着农业社的碾谷场，他爷爷也是社里的老工。一年夏天，社里组织收割完麦子，就晾晒在这个场子里。场子里有个上了年代的石碾子，大家就靠这个来脱皮，打麦子。

结果打碾麦子当天赶上了暴雨，天色变的很快，辉子爷爷当时就是负责这个抢收工作。他为了图方便，只抢收了麦穗，把石碾子径直就推进了场子边缘的枯井里，然后自个儿跑去躲雨了。

雨停了，他又忘了启出来，又赶上开田修路，便彻底的把这碾子埋在了地下，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现在，还压在那口枯井里。

风水先生也说是这石碾子正对着辉子家门口，压住了喜气，祸气又积在那枯井里。自然而然就容易出怪事。

我听的一脸茫然，又搞不懂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倒是只记住了辉子爷爷在井里埋了个大石碾子这事。

我们反倒更相信另外一个说法。

辉子的爸爸是个杀人犯。辉子是跟他爸爸学的，他也是个小“杀人犯”！

说起辉子家，确实是多灾多难，辉子也着实是个可怜人。

他七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在外面打工半年的爸爸突然回了家，摸黑进了屋。然后就听见他扔下来一堆脏烂的被子铺盖。他和辉子妈讲了几句，就不脱衣服钻进了被窝，抱了抱熟睡的辉子，神色黯淡的摸了摸他的额头。在黑暗中不再言语。

后半夜辉子是被一声声粗暴的敲门声惊醒的，他从床上爬起来，妈妈不在身边，弟弟瘪着嘴在哭，屋外有很多人打着一束束强烈的灯光。

他悄悄的爬下床去看。

他惊喜的看见了爸爸，他和一堆陌生人站在院子里。爷爷奶奶披着外衣互相倚靠着也站在外面。他又看见那些陌生人低语了一会，给爷爷奶奶说了什么，爷爷的身子明显晃了一下，颤抖着看向沉默的父亲。

最后，就在那个夜晚，辉子站在帘子后面，看着他们给父亲带上手铐，一堆人拽着父亲，压着他走出了家门，妈妈捂着脸，蜷缩着蹲在地上。

从那以后，辉子就成了村子里的明星，人逢着就说，“这是陈老二的大儿子，陈者二在外面杀人了！”

“嘶，杀人了！”

“对，杀了个男的！”

辉子起初还不懂路上这些人的奇怪举止，只是天天到路口去张望，妈妈说爸爸出去赚大钱了，哪天就从这个路口回来了。

可是等了一年，两年，他也渐渐懂了旁人看他的那种莫名的眼光。渐渐发现日益衰老的爷爷奶奶，还有整天拉着窗帘，坐在屋里发呆的妈妈。

“杀人犯！杀人犯！你爸是个杀人犯！”

听着村里小孩瞎编乱造的顺口溜，他就止不住的生气，他不承认他的爸爸是个杀人犯，他始终相信他的爸爸是大英雄。

起初他是因为这些小孩嘲讽辱骂他的爸爸而生气。他总是带着年幼的弟弟，冲到叫嚣的最厉害的那个小孩眼前，用瘦小但用力的拳头，砸的他流鼻血。看着这些小孩因为挨打流血而恐惧痛苦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快乐。他用拳头捍卫了他同爸爸的荣誉。

之后，他知道了真相，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开始变的沉默，但面对其他人的嘲讽，他还是痛下杀手，即使是他不可战胜的大人。他一定要打疼他们，让他们难过！

每次当村里的大人带着鼻青脸肿的小孩来找辉子爷爷奶奶告状的时候，他总是捏紧了拳头，用仇视的眼光看着对方，因为他总会从对方的嘴巴里，听见“杀人犯”，“野孩子”，“没教养”等等之类的词汇。

他恨透了这些轻描淡写，把“你爸是个杀人犯”挂在嘴边的人，也恨透了他的爸爸，那个让他受尽冷漠的男人。

在那段时间里，我也同样是排斥他的人群成员之一，我们恐惧他，又自以为高他一等，我们可以为自己的伟大爸爸而沾沾自喜，高唱着“杀人犯”的顺口溜，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这是我们反抗辉子的唯一方式，因为我们经常被暴怒的他打的痛哭，眼泪横流却又不忘接着喊“你爸是个杀人犯！”，直到年龄的增长，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的可恶，对辉子充满了歉意。但辉子所承受远远不止这些，厄运未曾停歇。

11岁那年，村里的人在某一天集体的到访了辉子家。我去的时候，只看见门口两联惨白的挽联和斜靠在墙角的花圈。辉子沉默着，头上系着白布条，穿着丧衣，拉着不断抹眼泪的弟弟。

——辉子母亲去世了。晚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是喝药自杀的。我当时还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辉子的悲哀。丧礼如期举行，我就站在辉子身后，他始终沉默着，一步步的上了山，看着棺材慢慢掩埋在黄土里。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呆呆的看着黄土翻涌着，没有流一滴眼泪。

从那以后辉子变的更加令人害怕，他习惯了直勾勾的盯着你看，喜欢看着我们哭，喜欢恶作剧和打架，他还是一样的笑，却不会再哭。他开始肩负起这个破碎家庭的重任，照看弟弟，做家务，做饭，跟爷爷去地里干活。他不想来学校上课，但他爷爷和二叔坚持让他好好学习，可他们的期望太高，辉子的学习成绩并不好，他也真心不喜欢学习，在他眼里，学校不是学习的地方，而是他固执的维护自己尊严和荣誉的角斗场。

英语老师的到来让他无所适从。那个爱笑的年轻女老师，她带着令我们着迷的青春气息和不同于其他老师的气质。她关怀着每一个幼小的心灵，辉子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他有些无所适从，老师强烈的关爱让他纠结不堪，见惯了别人的讥笑嘲讽，他早已习惯了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来保护自己，他只存在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许是这关怀太灼了，让他感到惊恐和抗拒。但我觉得是辉子的自私。他不愿意和我们共享老师温柔的爱，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抢。他开始故意旷课，不写作业，当着老师的面欺负同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老师更关注他。可惜，时间久了，老师也失掉了教育好他的信心，把他归入到班级的放纵分子当中。她的精力放在了更认真听课的同学身上。

他感觉到了，她的温柔不再是对着自己，她也不再笑着摸他的脑袋。他旷课也不再被老师呵斥，只有当他在教室里追着欺负同学的时候，他才会看到老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但那不是关怀，也不是温柔，而是讨厌和生气......

他不能接受这一切，这一切他刚刚拥有却又消失的关爱。他发疯一样的跑回家，谁也不敢拦着。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都没有看到他。后来我看见他和他爷爷牵着牛，在地里犁地。他光着膀子，瘦小的脊背晒的泛红，汗流浃背。辉子说，他在感受温暖。

就这样过了半年，我们升入了小学五年级，辉子还是游离在学校的墙院之外，他长高了不少，眼神也变的越来越有侵略性。他送弟弟去上幼儿园，路上见着了我们，只是远远望着。我们叫他回来上学，他迟疑了下，转身离开了。

最终，还是校长可怜辉子一家，跑去辉子家劝辉子回来上学。

“上学才有出路，你泥腿子一辈子，可孩子不能白白耽误了啊！”

校长的话让辉子爷爷黯然，辉子站在旁边发呆。最终辉子还是回来上课了。第一节课就是英语课，他坐在位置上涨红了脸，看着一堆不认识的单词发窘。英语老师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耐心的再教他了，她要兼顾整个班级的同学。结果是他这一周，一直都在批评教育的声音中度过。

那个周末，他爬在学校的后墙的柳树上，看着老师学生一个个的离开，最后只有一声铁门关合的声响传来。他踩着后墙跳下来，进了学校。他先去的是教室，五年(2)班教室。他站在讲台上看自己的座位，想象着平日里老师就是这样看着自己，他突然感到一股自卑，这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卑微，原来她看你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这样的冷眼相待，他们只能看见的是你有一个杀人犯的爸爸。辉子受够了他们敬鬼神，如避瘟疫一般的态度。不！他要报复！

他掀翻了教室里的课桌，撬开了老师的宿舍。他疯狂的摔碎眼前的一切，手上的棍子砸破了一瓶红墨水，流出血一般的颜色。这血红色让他兴奋，他扯过一只毛笔，在墙上一遍又一遍的写着血红的“死”字，张狂的大笑。他把尿尿进桌子上的水杯里，掏出平时吓人用的风干的癞蛤蟆尸体，也一起塞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才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他想收拾，结果发现根本没办法，于是他慌乱的关上了门，悄悄的从后墙翻出去，不知所措的跑回了家。

周一，事情败露了，老师惨叫着报了警。辉子成了人人喊打的变态狂，有人喊着要叫他去坐牢，有人建议带他去医院做心理检查。辉子奶奶哭哑了嗓子，跪着道歉。警察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仍陷入恐惧的英语老师。至于辉子，因为年龄不到法定年龄，由监护人监管，罚款八干，也就不了了之。

辉子复了学，又上了初中，最后考了一所镇上的高中，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旷课打架，成绩很差。

我之后转学到了城里去上学，很少回家。但偶尔在集会，庙会上可以遇见他。他变得开朗多了，也不再冷漠的一个人独行。我同他打了招呼，他也回应了我。我不觉得辉子有多么遭人愤恨，相反，我觉得他很可怜。

时间长了，看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辉子也是。他也在努力改变，也会因为自己当年伤害了那个爱笑的老师而感到难过。我们都需要成熟的理智去面对现实。

高中我去镇上办理身份证的时候，又遇见了辉子，他在校外租着房子，还有一个女孩在帮他做饭，他说了很多，这个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在一起生活。我不想用世俗的眼光再去打扰他，我只是看着他，听他讲述着他的经历。我们不是朋友，我至今还记得他打过我，但我还是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

“好了，“他说，“我要去上课了！”

我想，他始终记得那个夜晚和那个丧服飘扬的一天，记得我们给他的痛苦和他带给老师的创伤。

我们都记得，只是随着成长，我们选择了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