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债
本来就没有什么门当户对,只有你情我愿,两情相悦,她孟昭雪从来没有输,要是真得说,那就是输给了时间,只恨她没有在柳千如前一步遇见焉瑜。
戏台上,小戏子咿咿呀呀地娇声唱着些什么,身段细软地扭动着,台下,一群人喝着茶看着台上的戏子拍手叫好。
妈妈在桌与桌之间扭着丰腴的身材,一桌桌叫唤道:“哎呦,这不是大爷嘛,今个儿我们小如的戏可好啊。”、“哎呀,陈掌柜的,你可好久没来了,咱们这新来了个雏儿,改天给您尝尝鲜儿。”
那个叫陈掌柜的微微拱了拱手:“妈妈好热情,只是不知道如姑娘的味道怎么样。”
“哎呦,掌柜的真会说笑。我们小如卖艺不卖身儿,这是规矩。”妈妈笑着岔开了话题,手在陈掌柜那满脸油光的脸上轻轻扭了把。突然眼睛飘及角落,焉瑜带着一行人走了进来,她忙笑着迎上去:“焉公子,您来了啊,今个儿我们小如这出戏,公子看看可中意?待会儿戏散了,我就叫小如上来陪您。”
焉瑜瞟了她一眼:“让她先唱着,我找孟昭雪。”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上了雅间。妈妈连忙跟着后面,一副讨好模样:“哎呦喂,焉公子消息可真灵儿,咱们这儿是来了个新姑娘,孟昭雪,昨儿刚来。那小脸那小身板白白嫩嫩的,包您满意。”
这孟昭雪原本是京城孟家的小女儿,打小与他焉瑜有婚约,不料一朝败落,家破人亡,孟昭雪被卖到了红楼。今天若不是焉老爷子非要他来赎她,他就可以和自己心爱的柳小美人温存了。焉瑜微微皱了皱眉头,大步流星上了楼。
楼上,孟昭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今天大早,他听这楼里妈妈商量着,后日晚上拍卖她的初夜。她一个人坐在镜子前双目无神。
焉瑜走了进来,轻轻从背后环住了她:“怎么说?在这等着卖初夜?”
孟昭雪愕然回首:“焉,焉哥哥。你怎么知道?”
焉瑜放开他,自顾自的坐下:“你以为我想来啊!”说罢,自顾自沏了杯茶,一饮而下:“要不是老爷子他非得让我来,我才不乐意来呢。”
“是啊,这京城谁不知道,焉大少爷一心扑在外头那个柳姑娘身上,恨不得早日把他迎娶回去。”孟昭雪此时自身难保还嘴硬。
焉瑜不以为然,笑了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像四月的春风,冬日的暖阳,孟昭雪也是这样着了他的道,回去非要自家老爷子去焉家联姻,只是现在......孟昭雪暗了暗眼眸:“现在孟家败落,焉公子也可以如愿以偿了。”
“你可拉倒吧。”焉瑜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老爷子不同意,还得娶你。”说着隔着门喊道妈妈:“这个人我家老爷子让我赎走。”
老妈妈道:“哎呦喂,焉公子可真是个爽快人,那小如......”
说时迟那时快,柳千如穿着戏服跑了上来:“焉瑜你个大猪蹄子,来了红楼不来找我。”进来看见妈妈把孟昭雪的卖身契给焉瑜,愣了愣:“什么意思,不是,不是说好了......”
孟昭雪漠然地看着他,妈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焉瑜将孟昭雪的卖身契顺手扔给孟昭雪就追着她出去:“千如你听我说,千如......”柳千如不想理会他。
过了好久,柳千如出声儿:“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是吗?焉瑜你说是不是!”说罢哭着扑在他怀里:“焉瑜,你骗我,你骗了我,你还是要娶她的对不对,尽管他家早已经破落,你还是要娶她的......”柳千如在他怀里哭得直打嗝。焉瑜心疼的抱住她,小声哄着。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
“阿如,父命难违。”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只有你懂我。”
柳千如懵懂地抬头亲吻他的下颚,像一只可爱的宠物一样:“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做妾也可以,只要可以在......在你身边,哪怕就是个陪房也......也行儿。”她小声呜咽着。
焉瑜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焉家族规,一生只得娶一人,千如,你是红楼里的人,焉家,注定不会接受你......”他看了看柳千如的眼睛,无辜地让人疼惜。他在心里默默说道:但是我愿意接受你。
柳千如不吵不闹了,她惊愕地看着他,片刻,她眼里的光亮消失不见了,松开了焉瑜,缓缓瘫坐在地上:“也是,我是红楼里的人,注定不会被接受。焉公子出身于名门望族,家里又是官宦世家,理应娶个干干净净的人好好过日子,奴家打小在这红楼里大的,红楼里的人,又有几个身子是干净的呢。是我痴心妄想了,孟姑娘刚进来,身子骨是干净的,再不济也是个败落贵族,我一个妓子怎么可以和她妄自菲薄呢。”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起身笑了笑:“奴家在这里,祝贺焉公子和孟姑娘了。”
焉瑜心里苦涩,不知怎么说,只能目送她离去。千如,对不起,他在心里默念道,也转身离去。
后来,焉瑜再也没有踏进红楼,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焉家小公子和曾经孟家嫡小姐本月下旬即将大婚。柳千如把自己关在阁中,再也不愿意登台唱戏。
大婚当日。整个京城都一片喜气洋洋,全族人都来了,皇帝亲自下来主持这场婚事,明目张胆的偏爱了焉家。柳千如穿着大红喜服,一个人端坐在闺房里。
“老爷,少爷他不见了。”
小厮的一句话,打破了这片喜气洋洋。随之而来的,是焉瑜的一纸辞呈:
“父亲在上,请恕儿臣不孝。
父亲,儿臣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想象余生没有她的日子,儿臣此生所想所爱的,只有阿如一人。所以儿臣今日只能出此下策,儿臣自知上有欺君之罪,下有逆族之举。但是儿臣真的不能没有千如,所以孩儿愿意舍弃功名利禄,舍弃焉家后人这个身份,作为臣子,罪臣愧对皇上,作为孩儿,儿臣愧对焉氏一族。一切罪责,儿臣一力承担。”
所有人都震惊了,皇帝的脸色阴沉。孟昭雪知道后一声苦笑,把头上的珠钗冠饰摘下随意扔在一旁:“果然他还是去找她了。人都走了,我还成什么亲?焉哥哥,你果真只爱她。”
焉瑜没有去哪里,他身着喜服,眼里无神,独自一个人又一次走进了红楼。
“焉公子大喜啊,怎么想着来红楼了?”妈妈照旧出来迎接:“小如她,怕是不成了。”说着啼哭起来。
焉瑜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带我去找她。”嗓子嘶哑无力。
“自打您与孟小姐的婚事传出后,小如就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郁郁寡欢的,整个人病怏怏的。”妈妈在前头领着路,一面解释道:“送进去的饭菜也几乎不动,成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一遍又一遍画着眉,画好了又擦掉,画好了又擦掉,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整个人疯了一样的在房里跑来跑去的,把东西砸的到处都是。前几日发病,到现在还没好。”说着又啼哭起来,小如这孩子是她从小看着大的,她一直是当亲生的照顾,怎么的也是有感情的。
“吱嘎——”
推开房门,只看见柳千如一个人缩在角落,手里攥着剪子,失了魂一样得喃喃道:“今日他就要成婚了,今天日子真好......”她本来就瘦弱,如今在病中更是楚楚可怜。
“小如你干嘛啊!”妈妈想跑上去夺过剪刀,不料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我,我不干净,我很脏,我一个红楼里的人,活该焉瑜他不要我......”说着傻傻的摇了摇头,突然抬眼看见焉瑜:“我怕是做梦了。”
“阿如。”焉瑜看着她,小声叫唤道。柳千如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她整个人颤抖着:“你是焉瑜,你真的是......”
焉瑜看着他,心更痛了,他颤声道:“是我,是阿瑜啊......”
“你不是他,你不是,我一定是做梦了,一定是......”柳千如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他今天要成婚了!他要娶的是孟家人,门当户对,清清白白。”说着,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猛地举起剪子,刺进了心窝,笑着瘫倒了。
“阿如!”焉瑜几个快步上前,把她揽住:“没有什么门当户对,没有什么门当户对,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是焉瑜,千如,千如。”
柳千如吃力地睁开眼:“好冷啊。”她笑了笑,就像他们初见那样笑的灿烂:“你的喜服,我为你染红了,小瑜哥哥,我生在红楼不假,但是,我,不脏......”说罢缓缓闭上眼,嘴角挂着笑。
“我都知道。”焉瑜终于痛哭出声。他轻轻抱起柳千如,她轻得可怕。焉瑜亲手为她穿上了喜服,妈妈亲自为她画了红妆。
他抱着她缓步走上红楼屋檐,他看着满京城的红灯笼,以及那唢呐声声,他用脸蹭了蹭她的头发:“阿如,我来迎娶你了。”他看了眼怀中人苍白而又精致的容颜:“阿如,我来陪你了,咱们回家。”说着,宠溺地笑了笑,抱着她从屋檐坠落。
阖眼前,焉瑜朦朦胧胧间有看见了初见时鲜活的柳千如,穿着一身碧色锦绸,笑容满面,朱唇贝齿,满眼星光。袅袅地走到他面前,轻笑出声:“公子,奴家可得你意?”
他焉瑜此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放肆的妓子,却也不想,与她纠葛了一生。
“得。”焉瑜笑了。
唢呐声再一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那个穿着碧色锦绸的小妓子和故作风流的焉大少了。
焉瑜最后的灵牌是孟昭雪为他捧的。焉瑜已经自主离了焉家族谱,也逃了这门亲,本入不了焉家祠堂。
是孟昭雪一意孤行,执意要嫁与他,为他保留最后的焉家少爷的身份,也是她,不顾一切,要将柳千如的灵牌送进焉家夫人祠堂里,最后还是是她,为焉瑜在焉老爷子膝下,尽了一辈子的孝。
她就是这样痴情。到最后京城传遍了焉瑜与红楼名妓柳千如至死不渝的爱恋,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孟家嫡长女为他守了一辈子的寡,此生再也没有改嫁这一事。
她喜欢焉瑜,胜过了柳千如。甚至超过百倍千倍,所以在他逃婚那一日,她没有吵也没有闹,因为她爱他,所以不想叫他为难,也是因为这样,她拦下了要去红楼抓焉瑜的家仆,一个人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拜了堂。心甘情愿地为了他那日的所作所为,受了皇家鞭刑,只求最后保全他焉瑜最后的体面。
只是到了最后,焉瑜的心里还是只有柳千如,她哪里都好,只是恰恰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了那个她认为对的人。
世人皆慨焉柳之恋,却忘了她孟昭雪才是真真正正地为他付出了一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又是一年,孟昭雪一个人守在焉家大院里,这几年经历了很多,柳千如死了,焉瑜也死了,父亲的冤屈也全都被被洗刷了,孟家,也慢慢起来了,孟昭雪看着院里人来人往,轻轻叹了口气。
“少夫人,今儿是少爷的祭日。"一个婢女上前来凑在她耳边轻轻唤道。
“他走了有三年了。”孟昭雪红了眼小声喃喃道。当初她亲手捧回焉瑜灵牌的时候,一个人穿着喜服同他拜了堂,然后抱着灵牌在喜房里坐了一夜。面对焉家整族,她没有哭泣,有没有埋怨,只是笑着对焉老爷说:“没事的,昭雪心甘情愿。”
焉家老爷当时感动的不知该怎么说。事后焉老爷主张着再为她寻个好人家,找了京城姚将军家,姚将军来那日,她把自己关了一日,当着焉家所有人面说:“我孟昭雪此生嫁与了焉瑜,就再也不会改嫁他人,他生既是我夫君,死了也是我夫君。”所有人都震惊她出此言。
后来天家指婚,说是将她许配给姚将军家小将军姚辜做夫人,以表之前灭她孟氏满族歉意,孟昭雪却直接把圣旨从焉家大院里扔了出去,断发为誓。她对焉瑜,真的真心相待。
“那夫人,今年如何祭奠小少爷。”
孟昭雪愣了愣:“你说,我若去寻他,他可愿意接受我?”这句话无疑是颗深水炸弹,满院的家奴跪倒在地:“夫人三思啊。”
“他应该不想看见我吧。”孟昭雪的眸子暗了暗:“外头好热闹,是谁来了?”
“是老爷大房家的少爷,夫人若是喜欢,奴这就去请来。”婢女回道。
不等婢女说完,孟昭雪就跑了出去:“我听见焉哥哥的声音了。”说着哭喊着跑了出去:“焉哥哥,焉哥哥,你回来了是不是?你原谅我了是不是......”
后面人跟了一堆:“夫人节哀啊,少爷已经没了三年了!”
大房家抱着孩子出来了,孟昭雪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愣了:这孩子长得多像她的焉哥哥啊,这眉眼,这小嘴,真的像极了他。孟昭雪的眼眸泛起水汽,他记着焉瑜说过,就算有一天他没了,下辈子,他都还要投在焉家大房。
焉哥哥,是你回来了是吗......
“昭雪,你看少主看着你笑呢。”大房打趣道:“这也算是阿瑜的弟弟了,你给取个名儿罢。”
“大奶奶说笑了,妾不敢。”孟昭雪突然被拉回现实,她匆忙告别,对着婢女道:“去红楼问问,有没有孩子出生。”
千万不要是他们回来了。
片刻,那婢女回来了:“夫人,红楼妈妈前些日子捡回来个女婴,取名柳似如。”
“柳?”孟昭雪看着她,眼睛里泛起杀意。
“是,叫柳似如。”
“果真是回来了。”孟昭雪无力地瘫坐在一旁:“他果真是回来了。”
“夫人,少爷已经逝去了,三年了,他若是愿意回来不至于到现在,夫人您保重身体啊,夫人。”家奴纷纷劝阻道。
前面,焉老爷子听到孟昭雪在后院失了态,慌忙走了,看见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是心疼:“小雪,你委屈了。瑜儿若是早些知道你的心,也不至于跟了那红楼野种。”
孟昭雪还是没有说话。
那一日,孟昭雪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她一个人呆滞地看着一切。
夜里,她一个人在房中,支开了所有人。房里只点了盏油灯,她在油灯里坐了许久,想着和那滴滴点点焉瑜的过往,昏暗的烛火中,她又一次看见了焉瑜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她痴痴的笑了。
孟昭雪死在了那一夜,死的很安详,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她死得很好看,穿着初嫁时候的那套喜服,画了红妆,然后踩上凳子,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上吊了。
桌上,写着一行小字:
孟昭雪焉瑜喜结连理。
次日婢女来时,尸骨已经僵硬,众人将她抬下来的时候,焉老爷子早就哭得不能自己,孟昭雪曾经和他们说过,若是有一天她死了,不要将她和焉瑜合葬,她不想要再去插足他和柳千如了。
唢呐声声,孟昭雪也终于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