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刚入秋的小雨淅淅沥沥,没有狂风的束缚,随心所欲的依偎在小井的身上。她低头看了看瘪下的裤脚,一种毫无生机的痛苦油然而生,如沼泽般把她眼里烂漫的光夺去。“今年是几几年”,她掰了掰手指傻笑着。
她想躺在云上,想到这,她哆嗦了一下,无望的摩挲着胳膊,泪水顺着脸颊和涎水融为一体绵长的流了下来,一滴滴浇打在被黑暗包裹的玫瑰上,她害怕这种奢侈的愿望会遭天谴,自己这么脏是碰不得云的。她蹭着地将身体挪到阳台边,翻过护栏纵身跳了下去,她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恰好飘的是乌云。
......
“妮儿,你来!”李玫一向她摆了摆手,“妈给你找了个私立高中,以后咱要好好学习,将来赚大钱,买好车买大房子!”小井靠着门一边叹气一边听着母亲的话,她的跺脚声越来越大,试图掩盖过李玫一的声音。
自从父母离异后,母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提不能靠男人,男人算什么东西之类的话。
她不恨父亲,因为他总是给自己买吃的和学习用品,还定期邮来生活费。小井不明白明明是母亲提的离婚,每天靠着离婚后父亲留下来的财产过日子,却又天天抱怨这抱怨那,简直是烦透了。
“哦。”
一个字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了高中开学。她家有个传统,发生什么事都要向那幅画鞠三个躬。打小母亲就告诫她,不要和男生接触,就连说话也是不行的,李玫一说女孩子要保好自己的贞洁不能太廉价。临行前她拽着小井到全裸男子画像前行礼,她始终不敢直视那幅画,每回的行礼也是敷衍了事。
小时候她问母亲为什么不让自己和男生说话,却又得向这油光满面的大叔行礼,而母亲只是笑了笑说,那是咱家的守护神。
“神和人有什么区别,我又没见过神。”小井小声嘀咕着。那时她发现李玫一恶狠狠的瞪着她,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这辈子从来都没见过神明,但那天她确确实实看见了恶魔。
学校在很偏远的郊外,四周有泥土和草汁混合渗出的香气,从窗外望去处处都能看到樱花树,花瓣伴随着钟声散落,粘着清晨的露水慵懒的趴在玻璃上,那条路好似走不尽的迷宫,过分恬静令她感到不安,她想逃离这里,又被这里的白鸽所吸引,在她眼里白鸽就是希望。
小井是C班的插班生,班主任是一名教政治的老头。自我介绍时,她站在讲台嘴角开始抽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她的手指向内弯曲,恨不得把十根手指都蜷在一起。她不敢在大众面前说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磕磕巴巴的挤出了我是小井,请多多关照这几个字。
班主任让她坐在最后一排,每天靠着摞成冰淇淋状的垃圾桶,同班的都是家里有钱的上层人士的儿女,但令她开心的是班级里男生不到十个。
小井讨厌上政治课,不是烦这个老师而是烦政治课本身。“这跟古代的焚书坑儒有什么区别!”每回在课上她都在心里默默的不愤道,她明白这有利于国家的管理和统一,她也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可她就是生气,和自己生气。“每次都气得半死。”她倒吸一口凉气无奈的笑了笑。
半学期下来,她的成绩一直排在上游,也有一些“朋友”。“小井,班里最近有个得抑郁症的,我们要好好照顾她。”白婷说道。
“抑郁症,是个很可怕的病吧。”不知是可怜,还是想到了要是自己得病没人理的惨状,冥冥之中她只想和那个人交朋友,“是谁啊?”
顺着白婷手指的方向,一群人正在那聊天,她说中间那个笑的最开心的长发女生就是,名叫夏沫雨。“很牛逼吧!听说那就是传说中的微笑抑郁症。”白婷神经兮兮的凑到小井耳边,她和小井一样也是寒门出身,所以两人成了朋友,互相也有个照应。
“能不能别说脏话了,白婷!”小井连忙推开她,“况且人家都生病了,你还这么说。”
“我说脏话是我的自由!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她啊,明明是我今天才和你说的!她家有钱,咱比不过,你还想热脸贴冷屁股啊?”白婷吼着用中指摁住她的前额,吐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小井看不清对方的脸也没有力气推开她。
她躺着医务室里,清醒时已是中午。“你醒了。”夏沫雨杵着下巴笑道,“我看到你晕倒了,就给你送到这来了,没事,医生说就是有点低血糖了。”小井仔细打量着夏沫雨,那眸子如同大海,她深陷进去沉浸在那唯一一束光中,之前她从未觉得阳光有多温暖,每天早上起来白晃晃的刺入眼中只会令人害怕与彷徨,就好似背后有人抓住了肩膀讲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正义。而夏沫雨眼中的光,有种凄惨的怜悯之情,照的人一边抽噎一边癫笑。
“你别和白婷好了,跟我走吧。”
“好。”
小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味的点点头,却不知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一束光。
之后的日子,夏沫雨开始让她做些杂货,例如倒水,打扫卫生之类的活。她并不在意,还笑呵呵的认为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
夏沫雨身边有许多朋友,显然她们都是有钱人,在社会的地位也很高。她们开始欺负小井,动不动就在她桌子上放花瓶,在她肚子疼时往她杯里下泻药。
“小井,我们帮你剪头发吧!”
夏沫雨一把拉过她,拿剪子开始胡乱剪了几下,她的脖子和脸上都划出了口子,里面渗出丝丝殷红的血。“呀!光头啦!”她拽着小井的马尾辫烧了起来,“求我!来求我吧!像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跪下来求我吧!”
“不求我,我就把你脑浆烧出来!”
“求你!求你放过我。”小井脖子往后一缩咽着口水哭喊着。“不够。”夏沫雨眯着眼睛眉毛略向上挑起,牙齿抵着下嘴唇头部左右晃动着。
“雨,别把事闹大了。”张一拦住了她抬起的左手,“够了,下次再玩。”
夏沫雨用力把小井推到地下,狠狠的踩了一脚,拖着长声说着“快滚吧”这三个字。见对方走远后她不顾感染的伤口连滚带爬的冲到主任办公室,腿一软跪在地下连头都不敢回。小井向主任阐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主任回答道:夏沫雨得了抑郁症,不可能欺负她,肯定是她自己走路不小心摔了故意来这告状,况且她前几天还顶撞老师,自己正愁没时间找小井,说是让她回家待几天反省反省。回家前,她问主任为什么学校周围没有白鸽,结果她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学校不需要低等动物之类的话。
到了家,李玫一并没怎么在意她身上的伤,而是劈头盖脸的骂了她一顿:“你和老师顶嘴干嘛?懂不懂不能以下犯上这个词?”
“可他讲错了啊!”
“讲错了也不能指出来!你小小年纪有老师学识渊博,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年龄越大越是权威!咋了?你想挑战权威?谁给你的勇气呢?”
“有人在学校欺负我。”小并不想提老师的事,她现在只想有一个人能安慰安慰她,让她冷静下来,把夏沫雨所做的一切好好的倾诉一下,发泄一下。
“你没惹人家人家为什么欺负你,闲的啊?”
“肯定是你自己犯错还死不承认,人家主任都告诉我了,夏沫雨得了抑郁症绝对不可能欺负你的,你们平时下课还有说有笑的,人家这么照顾你,你还有脸把脏水泼人家身上?”
小井一句话也没回,只是觉得头晕,脑海里她们打自己的场景挥之不去,她只好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一个人静静的躺着床上,任凭泪水往下流,身上铺的是床头惨白的月光。
之前她觉得在家还不如住校,结果到头来都一样。返校后她不敢与夏沫雨对视,被欺负时也是面无表情,连呻吟声都没有。
这样的欺凌使夏沫雨有些不耐烦,用烟头烫了一下小井的脖子后就转身走人了。“你没事吧!”小井闻声望去,是一名高大的男生,很明显不是她们学校的,她的脸一红把头扭了回去。
“我扶你起来吧。”他上前把小井扶了起来,让小井指路送她回家,两人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小井也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力气放在左脚上不给他添麻烦,最后到了家,她因为害羞也没和那位男生说谢谢,只是留下含泪的微笑。
一进家门,她就被李玫一拽到全裸男子画像旁。“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可看到了!扶你回来的那个男的!”
“那不是......”
“不是什么,你俩该不会都上床了吧!”
“别哔哔了,我叫你别哔哔了!”小井上前一把拽下画像撕成了两半。
“滚,赶紧滚,滚啊!凭什么就你那么多事,你事妈吗?你以为,总是他妈你以为,你说这对我好,那对我好的,放他妈的狗屁!你知道我受了多少欺负吗?是你那一句,你要不犯错,别人能骂你能打你就可以解决的?好孩子就应该被欺负吗?好孩子就应该选择不反抗吗?要是这样,我宁可当个天天抽烟喝酒打架的流氓!我告诉你,李玫一我忍你很久了,我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怪就怪在你没有这个福分,要是来世有幸,给你换个对你百依百顺的闺女!”
她跑向楼顶,邻居们都纷纷出来看热闹,底下议论纷纷着:“这孩子以前多乖啊。”
“多好的孩子,之前从来都不骂人,现在怎么和她妈妈吵架了。”
“我记得这孩子,她之前还帮我搬蔬菜呢!”
小井笑了笑,从小自己就被贴上“好孩子”的标签,就像枷锁,连喉咙一起封了起来,沉重的令她喘不上气。她多羡慕其他孩子能出去玩,能做自己。可她不一样,她只能做一个乖孩子,没有主见的乖孩子。
“人总会死第二次。”
这是小井最后一篇日记记录的话。只有短短一句就连线条都是颤抖的。
她改变不了事实,她也改变不了自己,她只能接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