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花落,往后余生
01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曲终了,戏台下只响起稀疏掌声。虽是人间三月,四处花开,人们动了寻春作乐的心思,但此时开的最盛是百乐门热闹的富贵花,哪还有几人理一曲梦中海棠。
朱芮安换下戏服,浓妆未卸,她坐在椅子上,缓缓舒展开被局限了很久的脚趾。台下没人,她的戏唱得也索然无味,末了,她叹了口气。心想也是,自西洋的玩意儿传到这来,百乐门日夜笙歌,少爷小姐通宵地玩,谁还愿意做梦?她的一曲《游园惊梦》,似乎如杜丽娘惊醒一般,随那羸弱的身体一起香消玉殒。
刚卸完一半妆的时候,旁的人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有位客人想与芮安小姐讨论昆曲的门道。朱芮安自是开心,她兴冲冲地带着未卸完的妆快走到隔壁小厅。进门的时候,便闻到一阵浓郁的月桂花香,她微微皱眉,其实她并不喜欢那么张扬的香味,可此时她的心情正好,不由地张嘴打趣儿,“我还以为你是折柳而来的呢。”懂戏的人,自是明白朱芮安说的是柳梦梅与杜丽娘折柳邂逅之景。
对面的人淡淡地笑了,随后说:“芮安小姐,可你却不是杜丽娘。”她脸色突变,她虽因知音难觅稍感疲倦,但他的回答却另有深意,他在说,她并未真正入戏,所以成不了杜丽娘。她怒了,气他张口就来的猖狂,更气他说中她的郁结。
“那你又是谁?”她上前,脸上未卸完的油彩更显咄咄逼人,他是凭什么,一句话就否认了她这么多年日复一日的艰辛。
“蔡慕庭。”那人似谦谦君子般后退了几步,避免冲突,到头来反而更像是她失了体统。朱芮安向来是个明事理的人,稍作冷静后,仔细思考了他叫她来讨论戏剧的事。莫不是想指点她?她默默在心里测度,气也消了大半,便打算抬头仔细瞧瞧眼前这人。在小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他的模样慢慢清晰,她正巧对上了他的眼睛,倒还长得像个君子,朱芮安心想。小厅的窗没被打开,她感觉此刻月桂花的味道更加浓郁了,没过多久便寻了个理由告辞。果然还是不喜欢那么张扬的味道啊,朱芮安靠在自个儿房门边,缓缓平复因不适而加速的心跳时想着。
她自认早已活得通透,却没有人告诉她,月桂的花语是蛊惑,引诱危险和了明地沉溺一同发生。
02
四月,早已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你今儿这一曲唱得真好。”朱芮安刚下了戏台,蔡慕庭便走上前说。这一个月他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次,只是这次已是间隔了许多天。朱芮安没理他,径直走回后台,也没像之前那样心气儿高地说自己向来都唱得好,她的内心掩着另外的情绪。戏厅里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客人,蔡慕庭又是总来的那个,所以在台上她总忍不住寻他,她日日夜夜地吊嗓练习,揣摩其中感情,想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逐渐地也从中找回最初的满腔热情。蔡慕庭连着好几日没来,竟使她生出失落之情,觉着连一个欣赏她的戏的人都没了,连带着唱的戏也有了梦醒时分怅然若失之感。
“你气我了?”见朱芮安不理,蔡慕庭紧跟着与她一起去了后台,“气我没来?我这几日真的忙。”他赶忙解释。少爷有什么好忙的,朱芮安在心中抱怨着,“你不必和我说这个,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边对着镜子取下头上的宝饰说。“没气就好。”蔡慕庭走上前帮着她取下后面的簪子,朱芮安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变得很不自然,视线一移,发现他一脸坦然。“你做什么!”她慌忙打断这奇怪的气氛,拍下了他的手,脸上浮出了颜色。
“今晚带你出去,就在戏厅门口等你。”蔡慕庭轻笑一声,也不顾眼前人答不答应就走开了,摆明了就是不给拒绝的机会。
朱芮安觉得,这屋内的月桂香味更浓郁了。
03
明丽,灵动。当蔡慕庭望着在舞池中随人群舞动的朱芮安时,他的脑子里只浮现出这两个词。他虽早想带她出来玩玩,但也一直担心她会拒绝百乐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不同的她,他感觉有一种情绪在涌动,简直是,诱惑至极。暗处的他,不由地红了耳根。
“怎么,以为我们唱戏的都是迂腐脑袋?”歇下来的朱芮安从舞池中缓缓向他走来,见他泛红的样子心里也了明,不由想逗逗他,便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没有。”他回答,果然他的耳尖又红了一度,面上还是平静的。
“我问你,为什么总来看我的戏,这儿唱游园惊梦的可不止我一家。”朱芮安虽情窦晚开,但也经历过许多戏中的爱恨纠葛,所以对他们俩这种关系心里也清楚,更何况在答应与他出来的时候,她已确定了她的心。
“我以为你知道的。”她望着他,在热闹的舞池旁,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明明是在试探他,朱芮安却感觉自己的心即将跳出。
“你知道吗?”蔡慕庭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拿下,握在了手里。被反过来拨撩的朱芮安瞬间没了刚才的主动,她快速地收回了手,许久才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最后,是一个吻轻轻地落下,像开在春天里的月桂花,带着难以抗拒的甜腻以及小心的呵护。
04
不知是因为人们终于对新奇的事物失去兴趣,还是朱芮安的戏越唱越好,来听戏的人逐渐变多,朱芮安在后台望了一眼大厅的热闹景象,冲着在身旁的蔡慕庭挑了挑眉,蔡慕庭自是知道她的意思,笑着将她的喜悦与骄傲藏在眼里。因着两人的关系变得了明,且都不是遮掩的人,所有的爱意都被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其实朱芮安并不是不知道人们在暗地里议论,蔡家在商界有着不可小觑的势力,蔡慕庭虽是最小的儿子,没有继承家业的使命,但怎么看都像作为戏子的朱芮安想攀高枝。朱芮安向来心气儿高,对这些闲言碎语并不在意,但蔡慕庭还是十分心疼她,一日在朱芮安下了戏后便将她拥入怀中,赶紧着把她拉回后台的房间,他说,下了戏,你便只是我一人的杜丽娘。他迫切地将她与外面的欢呼热闹以及闲言碎语的恶意隔绝,是想说她只属于他,不需要在乎他人。朱芮安满心答应,只觉喜欢更深一分。
新生的恋情总是温柔而甜腻,朱芮安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贪心,她好像太过于沉溺于蔡慕庭的柔情里,就像是恋上了罂粟,难以自拔,其实蔡慕庭何尝不是,在春意愈加浓郁的时节,他们好像都奋不顾身地全情投入。
但一切就像一场美好的梦境,一场雨之后,梦开始碎了一角。军队突然驻扎进城,新的旗子插在了高台之上,城里的老百姓虽照旧生活着,百乐门依旧日夜笙歌,但是已经开始变天了。
蔡慕庭是在天黑之后才知道朱芮安被强行叫去唱戏的消息,他将车停在那门口,因门口士兵阻拦而在原地来回踱步。朱芮安出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上面还隐约有几道红痕。
“你怎么来了?”她赶紧上前,却偷偷地把脸扭向了另一边,蔡慕庭察觉到了,将她小心拉了过来,眼里满是心疼。“芮安小姐硬气不开口,里头的人觉得面子挂不住,就......”旁边的跟班立马将刚才发生的事交代了,朱芮安看着蔡慕庭想冲进去,立马拉住他,“别,他们逼不了我,你可千万不能冲动。”她说的十分在理,蔡家虽然能在商界呼风唤雨,但也不好与军阀对抗。
“我知道了。”朱芮安见他的眼眸垂下,应了一声后就将她护上车,也没再说话,只想强行将心里的委屈吞回去,为什么是戏子就要变成别人展示的玩偶,一招呼就得讨好来捧场的人,也不问愿不愿意。蔡慕庭一直就心疼她,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毒打成就名角的说法,她心里虽觉得这自小经历的苦练不算什么,但还是和他说着委屈,她觉得自己疯了,好像自己更可怜一点,蔡慕庭就会更怜爱她一点。但是现在,她望着窗外被甩到后面的街景,天黑了,她感觉自己也变得暗淡了。
“芮安,先别唱了吧。”她回头,看见蔡慕庭看着她,车子里很暗,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眼里有种晶莹在涌动,和初次见面他说她未入戏的记忆重合,好不真切。“别唱了,这世道太乱,我真怕我不能永远护住你......”他将她揉入怀中,仿佛说出这句话使出了好大的勇气。
那天晚上,他对她许下了往后余生的誓言,但朱芮安却在他想为她冲进去的那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原来鸿沟并不是不在乎他人闲言碎语就能跨越,她觉得他的爱太沉重了,她好怕这是一场即将苏醒的梦,无论是谁要离开,整个世界都会地动山摇。
05
进入六月,春天即将结束,朱芮安答应蔡慕庭唱完了最后一场戏,此时到处都传着要打战的消息,蔡慕庭再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戏园子,便将她安置在了一所小宅里。蔡家虽知道他俩的事,但现在时局特殊,也没多大精力来管了,便随他去了。蔡慕庭来的时候,两人不谈外面变得多混乱,不说多少间戏厅被军队占去,就连百乐门都关门了,两人刻意避开那些事,只维持自己小小世界的宁静。虽然那时朱芮安总是因蔡慕庭不让她出门而与他争吵置气,她依旧相信蔡慕庭许下的交付往后余生的誓言,她相信从此以后,余生只属蔡慕庭一人。
但是春天过了,梦总归还是要醒了。一颗炮弹掉落在城内,爆炸的地方距朱芮安的住所只有几个街区。明明是深夜,巨响依旧将城内弄得兵荒马乱,哭叫,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惨烈的事实将朱芮安从惊恐中拉了回来,她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离死亡那么近,因为此刻蔡慕庭回了家不在她身边。她好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好想蔡慕庭能够在她身边,像以前那样拥她入怀,在那一刻她发现,她的世界好像只剩下蔡慕庭了,没有他,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在惊恐中等待着,但是蔡慕庭没有来,一天,两天,甚至五天过去了,他都没有出现。在那恐怖黑暗的几天里,她将大门紧锁,缩在角落里,她依旧怀着希望,可不知为何心却逐渐变得冰冷,她该理解的,外面那么乱,蔡家的人肯定不会放他出来的,可是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日渐下沉,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低进了尘埃。终于在第七天,蔡慕庭和一个仆从破门而入,他冲上前将朱芮安拥在怀中,眼底是一片乌青。
“芮安,跟我离开这吧。”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来的,好晚啊。
“好啊。”她费力抬头,向他挤了个笑容,一定是很丑很苦涩,她想。后来随从的人告诉朱芮安,蔡家这几天也好不安宁,老爷打算置下产业举家去海外避避风头,现在哪都已不太平,蔡慕庭求了好久,才被准带上朱芮安。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朱芮安在心里安慰道。
06
“唔——”,汽笛长鸣,那艘即将漂洋过海的轮船终于启动了。
望着港口被激起的层层水花,以及在夹板等待挤上下一艘逃命的人们,朱芮安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她提起了手边的行李,逼迫自己不去想蔡慕庭发现自己偷下了船的懊恼和伤心,他一定会和自己一样如同割去血肉般痛苦吧。可是她真的不敢,亲口和他告别。她依旧站在港口,不舍那么快离去,她固执地要等着那艘船彻底看不见才愿走,她要是最后自己亲手送走他。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眼花,她看见蔡慕庭就站在轮船的尾部,和她对视着,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她轻轻抹去了眼泪,提起行李箱向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兵荒马乱的年代,顾自己都来不及,怎么还能让爱肆无忌惮地滋生呢?她不能忘,游园惊梦,始终都是一场梦,怎么许余生啊。在第一颗炮弹落下的夜晚,她彻底顿悟。
许多年以后,在整理杂物的时候,朱芮安偶然拿起了当年的行李箱,最隐蔽的夹层里,一张已经泛黄的纸随着空气中飞扬的尘埃落在了地上,她将它拾起,小心阅读。许久之后,她缓缓望向窗外,又是一场鸟语花香啊,门口种下的月桂,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那张纸又悠悠落回了地上:
我觉得,你曾经是幸福的,在春天或者在梦里。
只是往后余生,我早已没了你。
——庭
是一场梦,两个人都清醒不过,却都甘愿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