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是正道儿吗?
1
六月的太阳好似永远不知道累,像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从东边儿跑到西边儿,依然热情不减。
街上几个小娃子在追打嬉闹,为着一块钱的冰棍儿,也是不知疲倦地搅打着热浪。
刘璃妈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瘪着嘴,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一刘璃妈第三次相亲又失败了。
本来看这个张姓货车司机挺老实的,接触了几次也都挺好,直到这男人看到自家闺女,刘璃妈知道,还是早避免的好。
刘璃妈今年三十九,已经守寡十多年了。他原先的丈夫发矿难死了,没有合同,公司跑了,折腾几番,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大伙儿都说可怜,刘璃妈要面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改嫁,她自己也能把刘璃养大。倒真是,她咬牙跺脚地把刘璃拉扯大了,这不,正是碧玉年华,越发出挑了。
于是邻里街坊都撺掇她再找一个,热络地给她安排相亲,刘璃妈扭不过来,才有了这么一出儿。
“妈,我要是考不上可怎么办?”刘璃心里打鼓,她知道妈妈是个要强的人。
“瞎说什么呢?我女儿肯定能考上,没有什么要是什么万一的。”刘璃妈顿了一下,搓澡的力都大了一些,刘璃随即叫疼。
“对了死丫头,以后穿衣服裹严实点,今天那个姓张的货车司机一看到你,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亏我前几天一直觉得他是个老实人。”
刘璃妈又想想,可不是嘛,自己年轻那会儿也是很漂亮的,又加上性子傲,挑挑拣拣,一直到二十三才结的婚。
这丫头肯定是随她一一瓜子脸蛋儿,鼻子圆润润的,可眉眼又狭长上扬,没有讨好的样子。要不是有学生服压着,打扮打扮,全然是一副狐狸媚态。
刘璃今年十六,马上就要中考。
没上私立初中。
那会儿刘璃得皮炎,刘璃妈实在是拉不下面儿借钱,存款都治病花完了,她再怎么省也没钱送她去私立学校了。
刘璃也算争气,成绩一直不错。
考试那天,刘璃发现同考场右后侧的一个男同学竟然是替考,两场不是同一个人。刘璃心里不舒服,考完离场走在后面,留眼看了座位号——姓付。
刘璃试探性地跟监考老师说,监考老师正在理试卷,没有抬头,语气平淡,回答她,你先不要声张,我会找证据的。问了刘璃的名字和学校,就让刘璃先走了。
刘璃自己挺得意,觉得做了正确的事儿。
没一会儿,自己学校的老师找来,大口喘着气儿却要刘璃冷静。
“你太小了哪里懂?”随后说,他们敢替考,肯定是有后台的,你坏他们好事,他们能让你好过不成?你知道那个谁谁谁吗?不就是因为举报了有钱有势的谁谁谁才......
刘璃觉得很委屈,又不肯哭出来。
别过头去,远处那个付姓男生正在大口喝水,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洒脱样子。
没一会儿,一个三十五左右的男人走过来,老师立马变魔术似的,换上奉承的嘴脸。
那男人倒也客气起来,一直在赔礼道歉。
在刘璃眼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假模假样。
他转过头来,问刘璃要不要花裙子。刘璃低下头,看到了与他肥胖的左腿形成鲜明对比的右腿一一没塞满的空裤管在晃荡,是假肢。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付姓男生一把甩开刘璃妈的手,眉头皱紧。刘璃妈在一旁错愕,她只是想问问刘璃在哪里。
“妈,你说,我学习有用吗?我学习是为了什么呀?”刘璃回到家,焉巴巴地说。
刘璃妈在忙活晚饭,“这丫头,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当然有用啊,上好了学给妈争口气啊!再说了,你不上学干什么去?”
“嗯......”刘璃歪着头。“我想当明星,又风光,又有钱。还有啊,妈不是老说我脑子机灵吗?我也想做买卖,自己当老板。还有......”刘璃眼里闪起光。
“哎呦,你想什么呢?这都什么呀!明星是那么好当的?咱没背景,站不住脚的,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会很吃亏的。其他什么的都别想了,记住啰,好好学习,学习才是正道儿。啊?记住了?学习才是正道儿。你爸和我就是因为没文化才吃的哑巴亏。”
2.
转眼高二暑假,刘璃在同学中越发的显眼,大家都羡慕她一一出淤泥而不染,夸她好看。
刘璃虽高兴,可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女孩子长裙飘飘,嘴唇鲜红。
她知道,妈妈不会给她买这些的。
生活费正好够吃饱的,她自己又没有钱。
刘璃终于说服妈妈,她去县城打暑假工。
“妈,海底捞忙活一整天才不到一百块,足浴店一天能给我一百一十五呢!”刘璃在电话那头,颇有几分兴奋。
刘璃妈当然不同意,厉声道,这不是正道儿。可山高皇帝远,刘璃还是去了足浴店。
刘璃虽没什么经验,但眼明手快的,又聪明伶俐,很快就成了足浴店很多老主顾的“首选”。
“哎呀,老付,你放心,肯定给你按好按舒服了,我都来过好几回了,哎对,让那个小璃给你按。”李老板经常光顾足浴店,是个常客,这不,又介绍了一个朋友来。
刘璃像往常一样预备洗脚水那一套,低头一看,与他肥胖的左腿形成鲜明对比的右腿一一没塞满的空裤管在晃荡,是假肢。
她想起来了,这老付正是那年替考那男生的爹,是问她要不要花裙子的那个男人。
刘璃收了收惊讶,开始给他洗脚。
越想越气,她手上的力道拿不准了,问她话也是回答不及时。
“哎,你怎么回事儿?诚心打我脸是不是?往常给我按不挺好的,怎么今儿个给老付按使这么大劲?有仇是咋滴?”
李老板站起来,左手叉腰,嘴角向下,肥胖的脸上,纹路奇怪。
“有仇?真是有仇呢!你问问他那儿子中考考的怎么样?”一下没收住,豆大一颗眼泪滚下来,刘璃立马转过身擦去。
付勤一下没明白过来,定睛看看,才想起来,当年那丫头已经长这么大了。
“老李,你别生气,这事儿怪我,我欠人家人情呢!”付勤向老李说,又拍拍刘璃的肩膀,递过去纸巾。
此后,付勤成了足浴店常客,每次都点名要刘璃,还经常给刘璃小费。
时间长了,刘璃觉得付勤还挺绅士的,也有礼有节的,不像他那儿子,便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
3
寒假,刘璃不顾刘璃妈反对,又来了足浴店。
有一回,付勤递过来一瓶水,说,歇一会再按,刘璃想都没想就喝了。
还没一会儿,刘璃觉得困,只看到天地都在打转儿。
刘璃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是宾馆。下身有撕裂般的疼痛,白白的床单上还有一块儿扎眼的红色。
她明白了,是付勤在水里放什么东西了。
刘璃想下床找衣服,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下身又一阵一阵的疼。
“哎呀,你醒了,再睡一会吧。”付勤从洗澡间出来,看见刘璃醒了,倒有点儿不自然。
刘璃骂他,夹带着哭腔。
看着昔日那个傲气的女孩子现在这么弱小,付勤心里也惭愧起来。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一见到你我就开心。但毕竟我年纪大了,实在配不上你,是我糊涂,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你原谅我吧,要不,你以后就跟着我,再也不去足浴店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吧。”付勤坐在床边儿上,语气淡淡的,像给别人提建议似的。
刘璃没有说话,脑子乱乱的,只是一抽一吸的,像哭又没有眼泪。
付勤走了,留下三万块钱。
“三万,你要按多少客人才赚三万呀?你再也不用低声下气了,你也可以买妈妈不给你买的东西了,你能自己挣钱了,这可是你的卖身钱哈,怎么不高兴?你不应该高兴吗?”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刘璃的声音,悠悠的,慢慢的。
天又冷了一些,是毫无生气的冷,像颗死了丈夫丢了孩子从此如死灰般沉寂的女人的心。
刘璃从足浴店辞职,搬到付勤给她租的房子里。
付勤来的时候挺多,一星期要来四次,其余时间刘璃什么都不用做。
“我这算是卖给你了是吗?”刘璃趴在付勤身上,眼神失焦,似怨似悔。
付勤摸着刘璃光滑的背,说,“怎么这么说呢,你还是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只是换个地方工作而已。”付勤想着,多少维护下刘璃的自尊心,安慰道。
刘璃终于哭了出来,无声。
付勤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
刘璃妈打电话来,让刘璃快先别打工了,他们学校有办的补习班。
刘璃顿了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妈,我走的,是正道儿吗?”
“丫头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打工受人欺负了?行了不说了,我加班呢,快过来上补习班哈!”接着是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刘璃不敢跟她说实话。
她知道妈妈要面子。
付勤说,你先回去吧,好好上学,又给了她两万块钱。
4
补习班很无聊。
刘璃发现自己好久没来月事,一查,两条杠,付勤的。
刘璃慌了,保护措施没做好?这下完了,该怎么跟妈说?孩子怎么办?打掉?
下雪了。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老师安排大家扫雪,刘璃晕倒被送到医院。
医院打电话来,刘璃妈知道刘璃怀孕了,气得直发抖,差点儿没昏过去。
刘璃躺在病床上,也是熟悉的白色床单。
她脑中不断变换着场景,极力寻找合适的措辞。
她能想象妈妈的语气与态度——“我女儿怎么能......”
“4206号吗?家属来医院的路上出事故了,正在抢救室。”
护士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刘璃的思路被打断,大脑只是混沌一片。
什么?妈出事了?怎么样了?
刘璃记得,上一次见面是送她来补习班。
现在,妈妈躺在病床上,盖着白布。
她不用担心妈妈的责骂——没机会了。
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医生说,刘璃妈出车祸前情绪激动,脑实质内血管破裂,是突发性脑溢血,又遭遇车祸,没抢救过来。
警察告诉她,肇事司机逃逸,正在追查。
临走,刘璃无意听到护士窃窃私语,肇事司机家里有钱有势的,花钱摆平了。
刘璃闷头苦笑一声,“又是有钱有势。”
回到家,刘璃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几天没缓过神来。
丧事是付勤出的钱,他本人倒没有露面,说忙活新公司上市。
刘璃还是打胎了。
她知道付勤不在乎什么孩子,她也不想用孩子争什么名分要多少钱,她甚至连付勤的正老婆都没见过。
付勤出国了,还带着老婆,说是结婚周年,要去旅游。
刘璃不能高考了一一“考了也考不上”。
5
她去当了陪酒。
刘璃机灵,看出有的客人不乐意喝酒就偷偷把酒换成水,也知道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悄悄倒出来一点儿。
慢慢的,刘璃又成了老板们的“心头爱”。
刘璃也是,还是一如既往地傲,不知道改的。
走路时抬着下巴,她们说,刘璃都不正眼看人的。
有几个好事的嚼舌根,挑拨说,刘璃骂秀琪婊子一一秀琪跟刘璃差不多出身,身上也是一股子狠劲儿。
一次,有个叫橘子的女孩正难堪,是有一群年轻人围着她揩油一一“哟,长发妹妹呐,哎,害羞什么,来哥哥腿上坐嘛。”
橘子是新人,哪见过这个,又不敢反抗,只是躲闪,胡乱应付着。
刘璃那天胃疼向老板告了假,正要走,“橘子你快来,送我回去。”刘璃一把拉过人,转身要走。
橘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拉着刘璃,不撒手。
那几个公子哥儿哪里能乐意?
刚好秀琪走过,“秀琪可是我们几个中酒量最好的。“刘璃把秀琪推过来,拔腿要走。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一松手,酒杯应声而碎。
橘子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您没受伤吧?”橘子蹲下要捡,慌乱中碰到了他的手。
那人眉头皱紧,“别用你那脏手碰我!”
橘子被呵了一声,傻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这几个字好像有千斤重,一下一下击着刘璃的心。
她想起来了,是当年那个姓付的替考的男生。
老板说,她们走后,可苦了秀琪了一一他们毫不顾忌,几个大男人拿着手机围着秀琪,直往胸脯子上拍照,知道你们不出台,还非要来硬的。
刘璃知道,秀琪也是个要强的主儿,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向她赔礼。
“想报仇吗?”刘璃拿出一瓶透明液体,在橘子眼前晃了晃。
橘子愣愣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璃姐,他们有钱有势的,咱们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橘子又想起那天不好的经历来,露出怯懦的神情。
“这是y-羟基丁酸,也就是‘快活水’。喝下去就没意识了,能任人摆布。还无色无味,能很快被身体代谢,不易留下证据。掺酒给他灌下去,我们就可以拍下他的裸照,给你秀琪姐报仇了。”
“真的,真有这么好?”橘子眼里闪光,像多年前的刘璃一样。
“是啊,挺好,是挺好的,那些臭男人就是用这个......”
刘璃眼里却暗下来,想起来当年付勤就是给她喝的这个。
月亮升起来,是幽幽冷冷的光,像千年前的一样。
晚上十二点,付子昂一伙陆续来了。等到两点多,只剩付子昂一个了。刘璃把最后一点药水掺酒给他灌下去,去叫橘子准备拍照。
6
第二天,付子昂还是一丝不挂的躺着一一他死了。
警察把刘璃带走,橘子也被带走。
刘璃问,只是给他喝了药水,怎么会死?
警察告诉她,她给付子昂前后喝了42ml的甲醛,已超甲醛致死量。
橘子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回去了。
刘璃也拿不准,药水是从老菜馆手里买的,只知道那些男人都是从他手里拿货,他自己行居不定的,倒腾各种违法乱纪的小东西。
警察调查出当年付子昂替考的事儿,还有付勤在足浴店迷奸刘璃的事儿。
刘璃暗想,“这会儿不怕他们家有钱有势了?”
警察又告诉她,当年撞刘璃妈肇事逃逸的司机也找到了,是付勤。
刘璃惊讶,想起来付勤那次刚回来又急急忙忙地出去,说什么要忙活新公司上市,一会儿又是什么结婚周年游,刘璃还以为他只是简单想摆脱她呢。
“再加上与付子昂的口角争执,我这作案动机挺充足啊。”刘璃苦笑。
至于42ml的甲醛,一开始她以为是老菜馆拿错了,又想到是橘子干的一一没可能,橘子太胆小了。
橘子来看刘璃。
“璃姐,你还找律师吗?我手里还有六干多块钱。”橘子声音怯怯的,像要洞房的新娘子。
“没有证据,找律师也悬。”刘璃倒是很平静。
监禁室里的灯光不晃眼,没有震得五脏六腑都疼的嘈杂音乐,也没有烧胃的酒,更没有肥胖不安分的手。
聊了几句,刘璃起身要走。
“秀......秀琪姐,秀琪姐她也挺想你的。”橘子低下头,吞吞地说。
刘璃笑了一声,“还没给她赔礼呢,看来是没机会了,怕是得劳烦你了。”
长长的走廊里,刘璃的脚步慢慢的。
拐角转弯那一刻,刘璃什么都明白了一一秀琪,是她。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橘子也知道的吧?她只是个胆小的妹妹啊!秀琪,她不过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儿罢了。付勤呢?我出去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吧?毕竟,像他们口中说的,他家里有钱有势的。”
到了监禁室,刘璃坐下来,喝了口水。
“这回,我走的,是正道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