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为咒
小师妹近来有些奇怪。
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开始有些笑容了,还会时不时过来摸我的手。
我堂堂男子汉,怎能被她三番两次地调戏?只能硬着头皮抓住她的手告诫道:“小师妹,男女有别。”
小师妹眨眨眼睛,笑着反问我:“师兄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奇怪?”
我点点头,悄悄地拿开了她的手。
小师妹是步云宗宗主之女,赵曼殊,修为一般,听说她的眼睛生了眼疾,看不清楚东西,所以一直没办法进步,宗主倒对她没有多少期盼,还在宗门里找了我,要我跟她定亲。
她撇了撇嘴,不甚开怀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有眼疾,看人看东西都极其模糊,又不想被人知道反被同情,只好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双眼之于人类,还是飞禽走兽,都是极为重要的器官!
“可是,我昨天发现我能看见你们的原型。”她得意洋洋地对我挑眉说:“大师兄是......”
她没能说完,因为我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自从我的老祖宗堕落为妖之后,我这凤凰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控,能在这里拜师,也是师父怜悯我,才让我拜在他门下跟他学习。
我们凤凰一族只剩下我了,我连修炼之法都找不到门道,若不是师父求了上头好几次,也许我现在还是灵智未开的飞禽,已经辱没了先祖的慧根。
若不是这傻丫头和我定了亲,我也不能被打上无害的标签,从而上头把监控全都撤掉了。
原以为傻丫头一辈子都会是这冷冰冰的模样,没想到她笑起来这样好看,我咳嗽几声,说:“师妹,你忽而笑得这样好看,师兄都不适应了。”
傻丫头立刻沉下脸,问我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我擦了擦汗,心说怎么夸一夸反而生气了?一时间没敢回答。
“师兄还看过谁?”她问道,嘴巴也撅了起来。
我心里叫苦,我哪里有那么旺盛的桃花?只好说了几句谎搪塞过去。
“那,师兄,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好。”女孩捻着蒲公英笑道。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了,头脑一热说,“一言为定。”
我心中暗叫不好,因为在步云宗修行的人一般不轻易说这四个字,它不仅意味着誓言,还是一个咒语!一旦许下了这个咒,我这辈子就算是被小师妹吃得死死的了。
我明知道,真心咒意味着我以后只能对小师妹真心实意,还必须要保护师门,我会成为师门和她的傀儡,却还是这样说了。
也许我是喜欢她的,尽管小师妹很傻,但她对我很好很好,自从有了我这个未婚夫以后,没有看过别人一眼。
我本该慢慢喜欢上小师妹,没想到会鬼使神差地闯了师门禁地,在万妖塔之下,见到了被囚禁的老祖宗,老祖宗瞥我一眼,我听见他说,“你以为他们这小小宗门,为何会在短短数十年间蜕变成屈数一指的大宗门?还有那么多人争抢着入门?你知道他们头上那朱砂是什么样做成的吗?”
我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老祖宗无情地替我说出了那句话,“是用我的血凝成的。”
我心中怒火徒生,但我无法把老祖宗救出来,现在我还没办法把他身上的锁链打断,老祖宗帮我使了一个隐身术,叫我赶紧走,我只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禁地,对小师妹也开始恶声恶气,不愿意跟她好好说话。
小师妹拉着我的衣服,问道,“凤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看见她额头上那刺眼的朱砂,心口刺痛,闭了闭眼睛,不愿回答,难怪我额头上没有朱砂!难怪!
小师妹说,“凤渊,你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只好说,“曼殊,你什么都没做错,是师兄心窄。”说完之后便离开了。
明天就是六月初十了,这是我和小师妹的生辰,我们俩竟是同一天生日,这奇妙的缘分,每回都会叫师弟师妹们拿出来说一嘴,每一年我们都是一起过的,只有今年,我的心乱了,我不愿意再和她一起过生辰。
为了躲开一切,我求了师妹的父亲,我的师尊,请他允许我静修,他额头上也有朱砂,我垂下头,跪下来求他。
我受了严重的内伤,痛得厉害,连法术也没办法治愈,这就是真心咒的高明之处,它只对叛徒有这样致命的伤害。
师尊望了我许久,终究还是允了,我罕见地化为了原形,不停地飞,最终回了家——我的家在一棵大梧桐之上,凤凰一族只剩下我了。
我不愿再化为人形,因为我本来就是飞禽走兽,我回到了我出生的梧桐栖息,整天看着日出日落,呆呆的,犹如木雕。
这天我在树上看着晚霞,火烧云瑰丽壮观,太阳渐渐落在群山之间,我阖了阖眼,昏昏欲睡之际,却听见一声剑鸣。
我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曼殊正在歪歪扭扭地御剑飞来,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我看着实在揪心,便化成人形,将她带到了树枝上,两人一同坐下。
她双眼含泪同我说,“大师兄,我找了你好久。”
我心里一暖,将她的泪水抹去,问道,“曼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师尊肯定不会允许你跑这样远的。”
曼殊埋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腰说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爹爹不知道,我私下里叫师兄师姐们教我如何御剑,在保证我学得差不多了之后,我就过来找你了。”
我心想不对,曼殊好歹是师尊的女儿,她天资聪颖,又小心谨慎,绝不会让自己只晓得六七成,更别提歪歪扭扭的御剑姿势了,她最怕从剑上摔下去,又怎会如此冲动,就这么过来找我?
我道了谢,轻轻将她从我怀里挪开,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只是对她笑笑。
见我这么冷漠,她也没气馁,说妖界大能即将集结攻打人界,眼看战争一触即发,为了保全人界,她父亲定下了她和神界太子的婚事,过往种种都不算数了。
我心一紧,却笑道,“那很好,曼殊,师兄为你高兴。”这回不是真心咒让我疼,是曼殊的婚事让我疼,我看着她,看了又看,决定送她回宗门。
我们在满天繁星中翱翔,所幸夜晚鸟儿们都睡了,不然我身后会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鸟儿,兴许小师妹会被吵得头疼。
曼殊趴在我背上一动不动,我起初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却是察觉不出她的呼吸!
我着急得不得了,匆匆地挑了个地方下界,将她抱在怀里找了医师,只可惜,我还是不懂人心,趁我不备时,曼殊却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是个修仙者,又是凤凰,原本这匕首是没办法伤我半毫的,只可惜我怔愣之下顾不上伤口,一时间血流不止,曼殊的脸变化了一番,最终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步云宗的真心咒也不过如此嘛,一把换心匕便让你这般狼狈......”那女子笑着说道。
我竟然上了当!我又惊又怒,换心匕,顾名思义,是一把能让人忘记初心,叫人忘记本性的法器,只对修仙者有效,真心咒对我怕是没什么用了。
我在这一瞬间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半,只是,另一半恶我的力量过于强大,善我没办法和他抗衡,于是,在别人眼里,我成了师门的叛徒,领着妖界大军破了宗门的护山大阵,师弟师妹们万分震惊,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是最不可能背叛师门的弟子,是最好的大师兄。
真心咒虽在我心头烙下了难以祛除的疤痕,我却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一样屠戮同门,不留活口,我听见我发出狂笑,我看见我的翅膀化为烈焰,我的内心被我们凤凰一族的怒火吞噬,我变成了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以前那个翩翩公子早就消失了。
不管师弟师妹们怎么扯着嗓子叫我大师兄,不管他们怎么抵御,我都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我一边杀人,一边流下血泪。
不仅步云宗大乱,连人间也被妖怪侵袭,一时间局面难以收拾,我来不及抹去眼泪,便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凤渊!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还不收手吗?”
师尊站在我面前,冷静沉稳,没有一丝慌乱,哪怕他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以前的弟子了,他却依然待我如故,我不知道他如今已经多少岁了,总之,现在他还是个青年人的样子,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师父。
我想辩解,想忏悔,说出来的话却成了另一个样子,我说,“我恨你们用我先祖的血凝成额头上的朱砂,助你们修行!我恨你们随便监视我!我恨曼殊!我恨我自己!”
我胡乱嚷出了这些话,一剑刺了过去,生生地停在原地——我对准的竟是曼殊的咽喉!
曼殊只是默默流泪,我心里一空,望望四周,哀鸿遍野,眼见有另一把剑就要刺到她的胸口,我下意识挑开了那把剑,见血封喉。
我一把揽过小师妹,开始对付那些聚拢过来的妖魔鬼怪,虽说他们名义上归我麾下,但并不服我,我强忍着疼痛,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你看看——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不愧是妖皇后人!”另一道声音传来,是一向看不起我的师叔,传说她的道侣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死去了,杀了他的正是妖界安插在门中的奸细,也许她早就看透了我!
我心神混乱之际,一把将曼殊推开,爆发的力量将这位师叔伤得吐了口血,在力量无法控制之际,我被师尊打败,关进了万妖塔里,而我的眼睛也像曼殊一样,开始模糊了,逐渐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也许是因为她天生就能看穿一切,所以师尊才封印了她的眼睛,好让她看得不那么清楚吧?
曼殊,不,小师妹过来看我,我如今只能待在万妖塔,慢慢地将恶我剔去,只是恶念横生,我又怎能轻易释怀?
为什么我的先祖会堕落成妖?为什么我父母会失踪?为什么我要从小被监控长大?
我苦笑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说,“凤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恨我?”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要怎么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师妹见我一言不发,抹去了泪水说道,“凤渊,我会等你的,你若一天不出来,我便一天都在宗门等你。”
她转身离开,而我惊诧地说不出话来,怎会如此?小师妹......她竟不是人类?
我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只在心中说道,“你何必等我?我只是师门的叛徒罢了。”
先祖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凤渊,我们凤凰一族,注定要孤寂一世。”
我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那些声音,闭眼静坐起来。
这样打发时间倒也自得其乐,若不是师尊把我叫醒,我还能继续坚持下去。
“凤渊,你不是想知道,凤凰一族为何会有此遭遇吗?”师尊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先祖曾经是我步云宗的长老,当时我们致力将有志修仙的妖类收入门下,令他们修善成仙,当时你的先祖,凤熠用心教导弟子,很受爱戴。后来,因为不满神将不分青红皂白诛杀了他全部的座下弟子,他寻来换心匕自堕为妖......他虽在妖界,却没有忘记本心大开杀戒,反而慢慢地集结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你能想到吗?队伍里几乎没有凶恶的妖怪,他们全都有向善之心,神界害怕了,所以先下手为强,对凤熠的家族下了杀手。他悲痛之下选择将自己的血液凝成朱砂,最后做一件有益师门的事,好让他们不受万妖塔禁地的假象蛊惑。”
我明白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原来自始至终,我都被耍了!我连忙问道,“可是,我带领的妖界大军却没有半分向善之心,难道,是谁动了手脚?”
师尊叹了口气说道,“你觉得这万妖塔是怎么来的呢?还有,曼殊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相信你看到了,她也是凤凰后裔,只是先前我为了掩盖她的血脉,压制住了她的天赋而已,她是你父母为你挑的媳妇儿!”
步云宗内的万妖塔向来是镇压作恶多端的妖类用的,可我在这短短时间里,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心神不定之下,只觉得浑身一松,禁制脱落了,还能清楚地看到师尊手中托着一团黑烟,那正是我的恶我!
我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凤鸣,只觉得力量充盈了全身。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师叔提着剑匆匆赶到,她又惊又怒,斥道,“掌门师兄!你清醒一点!你为什么要帮这个......”
我没有再听他们说什么,破了万妖塔而出,跟在我身后的,正是原来的那支大军!
多年以后,生活在修仙宗门山脚下的居民们都老了,他们喜欢给自己的孙子孙女们说起一个传说,有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躲避妖怪时,听见了一种悦耳的鸟鸣声,这样的声音沁人心脾,他们情不自禁地出门查看,抬头竟看见了两只凤凰,它们匆匆飞过连片的、灿烂的火烧云。
凡是他们飞过的地方,作祟的妖怪们也跟着灭亡了,还有眼尖的人看见它们的心脏有一个漂亮的纹身,传说那就是真心咒,是它们相爱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