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作蕊玉作花
1
李清疏不过十来岁,便依着父亲授意,开始跟着父亲手下兵丁们巡街。
那日是他第一次独自轮值,面上看着端肃,内里还是有些忐忑。
恰时,不远处传来阵阵斥骂和求饶声,他忙追声而去,只见得一半大童子,扎着俩总角,将手中的笤帚舞得虎虎生威,朝着脚下踩着的男子,一下下招呼过去。
正是少年正气的年纪,李清疏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当街欺凌,今日定要将这乖张小儿捉拿回去,好好教育一番。
于是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拦下直往男子身下落的笤帚,大喝:“你这小贼子!煌煌明日,安能欺我百......姓......”
自动消音。
面前一玉面团子,长得跟粉雕玉琢似得,鼓着腮帮子,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睁得老大,正瞪着自已。
李清疏有些懵。
那女童正教训着那地痞王六,眼见着王六就要受不住说出被他抢走的东西的去向,却突然被一只手给拦了下来,
一双杏眼顿时睁得老大,气鼓鼓地瞪着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
女童冷哼一声:“原来还有帮手。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也不干人事儿,正好一起收拾了!吃本小姐一帚!”
说着,就舞着手中长帚,一举扫过李清疏,仿佛舞着自家娘亲挂在墙上的三尺宝剑,无所畏惧,横劈竖砍腰间怼,什么招式都往眼前人去。
小姑娘的招式很能唬人,但遇上真正练家子还是不够看。眼见着自已招势再凶,那徒有其表的渣滓居然全都躲过去了,仿佛是在戏要游鱼的老猫。
啊吓!你才是条鱼!你全家都是鱼!还敢嘲笑本小姐!女童更怒,手下招势也愈发毫无章法。
这边李清疏躲得也有苦说不出,不是说只要我对着人笑笑,啥气都没有了么?娘亲诶,你又坑孩儿了!
看着眼前晃动的簪环和发红的眼角,李少爷慌得一批,父亲哟,这道题我没实操过啊喂!
2
李清疏后来听了路边卖茶的茶伯的话,才知自己误会大了。
那被揍的男子名唤王六,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成天跟这块儿的混混头子后头,东家窜西家地蹭白食,扰得百姓生意都做不安生。
李清疏闻言破眉:“这种事怎么不上报?”
“嘿,怎么没有?管不住!”茶伯摆摆手,给他续了碗茶,继续说这王六歪心眼多,前些天,见一小娘独身从银饰铺里出来,竟趁她不注意,一把将来不及收好的银饰夺走后跑了!
“但你猜怎么着?”茶伯有些幸灾乐祸,”那小娘身份可不一般!人家可是东街尹参将府中嫡出小姐身边的陪侍!”
“谁人不知那尹参将四代上下,皆出男丁,阳盛阴衰。全家央央盼了多年才终于盼得一个女娃,一落地就如珠似宝地捧在心尖上宠着!她身边的侍女,那能是普通人么?”
“那位小姐也争气,就这么被纵着也没落个嚣张跋扈的坏脾气,倒完全随了尹府家风,性子率直,最好打抱不平。平日里也不拘着将府小姐身份,走街串巷,碰见邻里街坊有甚难处,能帮则帮。”
话到这儿,茶伯捧着茶碗长长一感叹:“不仅家风正,心眼实,还长得好哇!玉面团儿似得,比门上贴的年画娃娃还讨人喜哩!就这一带,就没见有哪户人家是不喜欢尹府幺小姐的!”
李清疏听此言,心下一动,眼前就浮现出一气鼓鼓的芙蓉面和那微微泛红的眼角,难道是......
“嘿!那小姐你见过!就是之前与你打过一场的那位娇客。”
茶伯也想到了之前所见,眉头皱起,不满地扫了李清疏一眼,若非见这少年身姿挺正,举止有礼,刚才的搭话也不是很想理。那般好看的女娃娃都舍得下手打,当真是不讲道理!
这一言证实李清疏所想,心底突然有一丝慌乱,便朝茶伯一拱手:“还烦请老先生告知,那尹家小姐......”
茶伯闻言眉毛倒竖:“咋?你还要追到人家家里头打去?”
李清疏连连摆手解释:“不不不,不是!是小子自知有愧,欲亲奉厚礼登门向尹家小姐告罪,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是。”
闻言茶伯面色一松,态度也温和许多:“人家一个女娃,闺名岂是可以四处宣扬的?倒是有一小名,大家都这么叫。”
李清疏忙拱手以听。
“幺小姐家中行九,顶上八个亲兄堂哥,小名正唤,九娘。”
3
李清疏在院中兜着绕了好些圈,直将家中下人们绕得心慌,还当是府中出了什么大事,也跟着心慌时,才见得自家小爷狠狠一咬牙,衣摆一掀,就冲进自家夫人房中。
“好端端的作何要去拜访尹参将府中?”李夫人端着茶盏,眼神一眯,提出直击心灵的犀利一问。
在自家娘亲如此锐利的凝视下,李小将一张俊脸红到后颈,一向伶俐的口才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李夫人年轻时就能靠着顶好的容貌和强大的气场,将彼时年少轻狂目下无人的李将军都收管得服服帖帖,更何况是一手奶大的自家儿子。
心里有些门道的李夫人也不急着问话了,将茶盏一搁,端着美美的姿态,伸出若葱根的十指,和一旁的侍女讨论起刚染的凤阳花汁来,权作没看到欲言又止的小少爷。
小少爷开始着急,一想到那眼角红红的芙蓉面,心又乱了好几下。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羞着脸凑到娘亲跟前,低着声就一五一十得给交代了个干净。
“啪!”
李夫人大力地往桌案上一拍,飒得站起身,袖摆一挥,干净利落朝外叫到道:
“管家!快快准备拜帖,不!本夫人亲自书贴一封,今儿就让你家少爷把拜帖和随礼给尹参将府中递上!”
“择日佳时,便带着我儿,前去叨扰那神交已久的尹夫人!”
4
有着长辈之命,李清疏恭敬地递上拜帖,便略激动忐忑地登上了尹参将府的大门。
虽然不知为何隔了数条街的李将军夫人突然谴了小郎君递来拜帖,但登门就是客,两家家主又同是在关外奋勇杀敌的同僚,尹夫人还是热情地将人迎到了厅中。
更何况,李小少爷还长得好看。
尹夫人看着规规矩矩坐着、半点不像家中那几个站都不老实的皮猴的俊挺小郎君,心中有些喜爱。
又好看又知礼的少年郎,无疑是娘亲辈中的大杀器。于是尹夫人当下就亲手回了封邀请贴,便是定下来了小聚的日子。
拿到回帖的李清疏喜不自胜,但又谨守着君子之教,敛着脸,一本正经毕恭毕敬地躬身辞谢了尹夫人。
只在离府时,虽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他还是忍不出向后宅的方向快速瞥了一眼。
不知道小聚时是否有幸得见她一面了?李小郎君心想,脸又没忍住偷偷泛红。
5
尹参将府宴客的日子便在李夫人精挑细选礼单和李小郎君左等右盼中终于到了。
出发前,李夫人把自家崽子提溜到面前,耳提面命提醒他:“见到人多说话!别跟在家里似的,一棍子敲不出一个闷屁来!”
“夸她!使劲儿夸她!”
李小郎君恍然,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见儿子终于开窍了,李夫人便放下心来,兴致勃勃地带着人前去尹府赴宴。
李家一行人刚至府外,尹夫人便带着下人笑盈盈地迎了出来。李夫人也一脸受宠若惊地迎了上去。
两位夫人先是一阵寒暄,便发觉对方脾性还甚是相合,不过几句往来,便已经开始以姐妹相称。
默默跟在两位夫人身后的李小郎君看着娘亲与尹夫人,不过从院前步行至厅中的距离,便这般熟稔有说有笑,甚是崇敬自家娘亲高超的交际手段,心道,娘亲说得对,夸就是了!
直至在厅中坐下,李夫人前面铺垫了许多,这才没好气地指着身后乖乖站着的李清疏对尹夫人坦言,这是替自家不省心的儿子来向贵府道歉来了。
不省心的儿子红着脸站了出来,朝尹夫人一揖到底,郑重地道了歉。
尹夫人有些惊讶,李夫人忙细细地讲:“自家崽子不懂事啊,傻乎乎地跟贵府千金打了一架,现在我把人带过来任凭处置,只求千金消消气啊!”的中心思想传达过去。
这么一提尹夫人就懂了,左右也不过是个误会,武人世家心胸向来坦荡,人家当娘亲的都亲自上门道歉了,再斤斤计较倒显得小家子气。
不过受委屈的毕竟是自家九娘,原不原谅还得看九娘自己的意思。
这么想着,尹夫人一边宽慰了几句,一边示意侍女去唤么小姐。
6
“好哇!你这贼子竟然还打上我家门了!真当我尹九娘怕你不成!”
三人还在厅中闲聊,门外人未至而声先到。李小郎君眼睛一亮,立刻看向门口。
墨发全盘,独用一根簪子斜插了一个清爽的发髻,称得一张芙蓉面更加秀丽明妍。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鹅黄武衫,尹九娘手里还拿着一柄细剑,就这么冲了进来。
心心念念了多日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李家少爷原还欣喜不已,待回过神来细看九娘的架势,才惊觉这场面不太妙。
不不不不......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啊!
李小郎君心里发苦,一边小心躲开攻上来的横剑,一边拼命朝自家娘亲甩眼色:娘亲救我!
但此刻娘心硬如铁的李夫人无视他,还拉着就要开口训人的尹夫人,一起讨论起最近南香楼刚进的一批胭脂水粉。
自己酿下的恶因就要自己吃那苦果,我们家的教育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又讲道理。
李夫人侧着身子与尹夫人说话,不动声色地夹带:“我们李家家风可正了,一直都帮理不帮亲的呀”的私货。
眼见唯一外援是要见死不救了,李小郎君想不到其他办法,索性止住动作,直梆梆地就打算挨下抽过来的剑招,好让九娘出了心中的怒气。
剑柄大力打过来,带起一阵风,呼过李小郎君鬓边的散发,他下意识一闭眼,但却久未等到剑柄落下。
他睁开眼,就只见那张玉作得一般的面容近在眼前,上面缀着的秋水明眸圆澄澄地瞪着自己,正如那一日的惊鸿初见。
“你作何不还手?是不是看不起我!”
哪里是看不起你,你都直接看进我心里去了啊。
少年郎心起波澜,哪敢惹得神女怨。
7
还是尹夫人看不下去了,将自家略有些嚣张的幺女拎了回来,一脸歉意地将好友儿子还了回去,并以“小孩子家家的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为由,强行将二人赶去了花园。
虽说是个误会,尹九娘心里还是有气,但还是知礼地先向李夫人致意,才转过身嘟着嘴乜了眼李家少爷,呆子自己跟上。
李小少爷也跟着匆匆行了一礼,便忙不迭地追着人走了。
两位夫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出声,只觉得有趣得紧。
娘亲们之间的情谊直线上升,儿女辈却毫无进展,甚至形象都为负。
李小郎君看着前面气鼓鼓的背影,有些无措,如何让一个凡心刚动的十六少年,哄得因为自己犯蠢而被惹怒的小女儿家开心,是一个比上阵杀敌还要艰难的题,令他无从下手。
犹豫了会儿,李小郎君终是开口:“在下李清疏。”
尹九娘才不管他是亲还是疏,没好气地转过身。俩人离得有些近,她只够到胸口处:“长这么高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大榆木脑袋!”
还有一年便要及笄,身高却一直是痛的九娘愤愤,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站上了路边的大石块。
李清疏尚且在难题中苦恼,只看到九娘突然站上大石块,下意识想上前护住。这举动落在正有些心虚的九娘眼中,便是自己的意图被这个讨厌的呆子给看破了。
旁的人心虚只会一言不发,尹参将府上的幺小姐心虚却理直气壮超大声:“你看什么?”
还在纠结如何开口缓和气氛的李小郎君嘴比脑快:“看你!”
么小姐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下意识更大声怼回去:“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脑的话一出去,李小郎君懊恼地恨不得一头栽进地里,怎么就把心里头的话给说出去了。
可话已出,再后悔也来不及,又听得么小姐一问,以为是她觉得自己过分孟浪,有些不愉,心中更慌,急出一头汗。
欲说些什么含糊过去,但李小郎君自幼恪守君子之教,哪里懂得说些糊弄人的话。眼见得幺小姐又开始不耐烦了,才憋红了一张俊脸,磕磕绊绊道:
“你、你哪里都好看。”
“啊。”向来伶牙俐齿,一个人能怼十个李小郎君这样的呆子的幺小姐终于卡壳了,憋了好一会儿,只干巴巴地憋出了声哦。
气氛并没有得到任何缓和,反而更加尴尬了。
开席前,尹夫人差人去寻九娘和李小公子,却见二人正好从花园的方向走来。
一前一后,一言不发。
尹夫人心里有些愁,哪有主人家给客人甩脸色看的,便趁着九娘在旁边入座时,轻轻拉了拉她,小声嘱她莫再使性子失礼于人。
原以为还要再哄上几哄,熟料幺小姐乖乖地应了是,不带任何火气,没有半点勉强。
尹夫人?“转性了?”
倒也没有,只是脸红的尹家幺小姐完全嚣张不起来。
这次小聚后李尹两家关系倒亲近了许多,平日里也常往来走动,但除了那日宴会,李家少爷却再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见到小九娘。
李清疏有些发愁,不知人家心里是个怎么想法,但又不好直接上人家门去,说要见你家么小姐云云,这叫怎么一回事儿?只好没事儿就假公济私地在九娘常去的街上来回转悠。
人是没等着,倒是那茶伯每每见到他都很热情,老人家一热情就爱投喂东西。
李小郎君捧着灌了好几壶解暑茶,硬是被撑得圆鼓的肚子,更愁了。
这么愁着,余光里突然瞥见自己追查了许久的案子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戴着斗笠,鬼鬼祟祟地闪进了一个巷子里。星眸顿时一冽,提起长枪便追了上去,还不忘留下卖茶钱。
那人功夫底子不错,对城中的布局显然也很熟悉,七拐八拐的,最终来到了城西一个偏僻破败的小院子,推门走了进去。
李清疏皱着眉,四下看了看,寻到一处容易躲避的树,悄无声息地翻身上去。刚掩好身形,甫一抬头,便发现隔着两棵树距离的树上,也藏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娇小身影正在小心探着头。
对方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四目正好相对。
换了男装独自出门的尹府幺小姐:......
毫无思想准备,乍一见到心上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惊的李小郎君:......
9
小郎君头有些发晕,他从未曾想过,再次与尹九娘相见会是这种场景:门外两人各自藏在树上,门内是与最近城中人口失踪案件有关的重要嫌犯,以及不清楚数量的同谋。
这场面听起来就一点都不美好,甚至还有些危险。
李疏清抿抿唇,正欲设法跳过去,院内突然就传出巨大的争吵声,他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一边紧张地注意尹九娘的方向,一边小心观察院子中动静。
原来是李疏清追踪的那人最近被官府逼查得太紧,想设法带着刚绑来的百姓出城。但城门口戒备已久,轻易出去恐出大事,其余同谋不敢冒这种险,双方便起了内讧。
李清疏粗略数了数,光是院中站着的人都不下十个,还不知道屋中又有多少人在,嫌犯手中还有人质。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拿尹九娘冒险。
心思多转了几圈,忽然看到九娘的示意,便跟着人小心地撤了出去。
等距离已经很远了,李清疏才迫不及待地焦急开口:“你、尹小姐怎会在此?”
身着男装的尹小姐十分酷地抱胸:“你为何而来,那本小姐就是为何而来。”
小郎君又愁了,紧紧皱着眉,一张俊朗的脸颇有些苦大仇深。尹九娘心中没来由得一乐,但面上还是坚持着酷酷的神情。
李清疏斟酌着字句,先夸了夸尹府家风醇正,再夸了夸尹小姐为民之心人之楷模,最后才拐弯抹角委婉地表示这人口丢失案件团伙作案影响太危险,安全第一,小姐还是尽早脱手回府的好。
依然保持着抱胸姿态的尹九娘绷着的酷小脸隐隐有些裂开:......什么人口丢失什么团伙作案啊,这不就是王六那混混跟着三俩狐朋狗友,抢了东村卖糍糕的老大娘的事吗?
四目相对,两面茫然,又是一段熟悉的尴尬沉默。
李清疏有些懵,忍不住抚了抚额,而后突然噗嗤笑了出声。
“......!”尹府幺小姐可受不得这种窘迫,于是心虚且超大声地怼过去:“你笑什么?有这么好笑吗?”
“好——我不笑了。”
李小郎君放下手,温和地应道,看向尹九娘的眸中盈满了轻柔的笑意。
还死撑着不肯放下双臂的幺小姐,下意识攥了攥手底的衣服,还不经意地往下压了压,要死哦,这颗心怎么突然跳这么快?
10
最后是二人商议,李清疏继续留下来盯着那帮人防止转移,九娘返回城中寻帮手,并且一行人赶回来得还非常及时,正把人瓮中作鳖一网打尽了。事后才知其中那泼皮王六误打误撞,间接立了个功。
原是因为王六这人不仅是个无赖,还是个没什么见识的无赖。那次被九娘当街教训后,便往城西躲去,无意间竟然闯进了这帮人贩子的大本营。但他傻,看着这帮人气势不凡,便认为是顶头的大佬,抱大腿的本能硬是去当了狗腿子。
这帮人贩子需要有人做眼线,居然也没灭口。
后来尹九娘知道王六这个泼皮又抢了老人家银钱,便要新旧账一起算,熟料居然还牵扯出这么大一桩案子。所幸出门前提前知会好了护院,随时待命,这才能这么快召集人手赶了过来。
“......”李清疏看向牢中畏畏缩缩的王六,有些一言难尽。
府衙查清楚王六确没有涉案后,责令其还了银钱,便把他丢到了采石场劳役十五天,小惩大诫,连着跟他一帮的泼皮们也被打包一同送了过去。
李清疏和跑出来打听后续的九娘讲到这时,九娘一抚掌,得意地仰起头:“哼!就该如此惩治这帮无赖!省得总是滋扰百姓,让他们生意都不好做。”
她一直絮絮说着这帮人平日里有多祸害,府衙就该多判个三五七月。说着说着没听到身旁呆子的应合,有些不满地抬起头,便一下子撞进一双带着笑意凝视着自己的星眸。
突然忘记要说什么的幺小姐:......
李清疏原是看着眉飞色舞鲜活明艳的九娘看得入迷,眼前人忽然就不再继续说话,玉容莫名微醺,心念一动,低声道:“在下,在下可以和尹小姐继续往来么?”
尹九娘闻言眼神略有些飘忽,半会儿才含含糊糊“晤”了一声。
李小郎君心中欢喜,犹豫了下,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在下也能向他人一样,唤你一声九娘么?”
他紧张又期待地看着眼前人,然后便遭到了幺小姐超大声地拒绝:“不好!”
“......哦。”小郎君有些沮丧。
他见九娘反应如此之大,只当她不喜外人如此亲密唤她,虽然有些失望,但更怕自己唐突了佳人令其不愉快,便想要开口道歉,却只听到她又含含糊糊地接了一句:
“......本小姐又不是没有真正的名字。”
李清疏屏着呼吸,心跳又开始加快,却又不敢去深想这句话的含义。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试探性地开口:“那,我有幸知道小姐闺名么?”
“......丹瑢。”
“丹瑢,尹丹瑢,真好听......”
李清疏翻来覆去喃喃着这二字,怎么都叫不够,整颗心叫嚣得更加厉害。
听着清朗悦耳的嗓音在耳边不停唤着自己的名字,尹丹瑢背在身后的十指绞得不成样,半晌,还是别别扭扭地应了:“......嗯。”
脸烫得一塌糊涂。
11
李府,饭桌上。
李夫人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端着碗不吃饭只顾着傻笑的儿子,一筷子打掉了李将军偷偷夹的大块肥肉:“大夫都说了,让你别吃那么多肥腻的东西。”
然后也不理会李将军嘟嘟嚷嚷的抗议,一脸喜色地凑过去:“你瞧咱儿子,这怕不是有好情况了!”
李将军还心心念念那块大肥肉,闻言眼也不抬:“这崽子平日里一个闷屁都放不出,能有啥好情况?”
护崽的李夫人闻言不乐意了,狠狠掐了把丈夫的手臂,个大老粗!跟年轻时一模一样,糙得就是看不出少年少女细腻的小心思。
还美滋滋沉浸在回忆里的李小郎君,并不知道因为自己,惨遭翻旧账的老父亲失去了今晚入住主屋之权,捧着碗筷还美着呢。
“嘿嘿......”
“嘻......”
另一头的尹府府上,显然也有人出现了与李家少爷一样的症状。
与李府单传不同,尹府的男性人口庞大许多。这么大一堆壮汉围着一张巨大圆桌吃饭,娇小的幺小姐格外突出,更遑论这九娘还时不时就突然“噗嗤”一声,笑得,那么娇憨。
尹家人都有些奇,离得最近的小少爷探出手想试试妹妹的额温:“九娘,可是有哪里不适?”
回过神来的尹九娘,这才发现整个屋子的人都在往她这边看。
心里正藏着事的幺小姐被看得有些心虚,却挺着胸板先声夺人:“都看我作甚!不过是想到先前听到的趣事儿,才忍不住一直发笑!我正准备讲出来给大伙儿逗逗趣呢!”
说完便摇头晃脑煞有其事地讲了一段时下最兴的段子,尹家人被这般娇态可爱到,都无比配合地笑作一团。
“呼......”眼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尹丹瑢才小小声松了口气,赶紧专心吃饭。
而一旁的尹夫人看着乖乖用膳的自家么女,若有所思。
12
花灯节向来是阳城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当晚,城内到处都会挂上各式各样的彩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女儿家,也会精心打扮一番,携密友一同乘兴夜游。
尹家少爷们也欲带着妹妹一同玩耍,熟料幺小姐却兴致缺缺:“年年都一样,没半点新意,早看腻了。不去。”
少爷们只好嘱咐妹妹好好休息,便离府会友去了。
心里难得有些烦闷的幺小姐索性将侍女都放出府去,只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看着越升越高的月牙鼓气。
阳城人谁不知道,花灯节哪只赏灯,还有赏人,赏有情人。
奈何某些人,比如那个什么姓李的,天生榆木,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尹府嫡小姐有些郁闷。
哼,反正本小姐也不稀罕!九娘一跺脚,转身就要回屋,忽听到府墙外传来动静。
她猛地回头,便见到李榆木正从墙头探出来,见到她,双眸惊喜一亮。
李清疏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东西,悄然落地,迫不及待地走进尹丹瑢。
尹丹瑢自也很欣喜,但心中还记着这榆木连花灯节邀约都没提一个,便沉着一张小脸,刚想气势汹汹地问他,眼前忽出现一双手。
李清疏手心里捧着一个模样别扭的小东西,凭着月色,勉强能辨认出是朵玉作的芙蓉花,还依稀可见刻痕。
“这是我亲手雕的玉芙蓉。”李清疏有些忐忑和期待地看着她。
“......”尹丹瑢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清疏见丹瑢一直盯着花不作声,却误会了,以为她嫌弃这玉雕得难看,便很努力地解释,“我特地去找玉匠师学了半个月,但还是学得不太好。”
“可花灯节到了,我着急,怕你、怕你、“李小郎君不太敢接着往下说。
“怕我什么?”已经反应过来的幺小姐叉着腰,仰头地问他。
李清疏抿唇,过会儿才低声道:“怕你接了旁人的花灯。”
幺小姐撇撇嘴:“花灯不都一样,有什么好稀奇?”
闻言默默攥紧了手中芙蓉灯的李小郎君默了会儿:“对,我的也不好。”
“你的灯当然不好了。”幺小姐一边振振有词,一边抬起手放到胸前一扯。
“你这灯,怎么能没有灯芯呢?”
白嫩的手握拳,放到芙蓉花上一松开,一颗圆润无暇的珍珠便正好落在了中心。
珍珠月下明,月下花灯,灯下人。
有灯有情人,纵非满月,亦是圆满。
13
李夫人一直愁自家儿子,平日里板正的像个小老头,连一句好听的奉承话都不会说,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儿媳妇拐回家,结果她就被儿子飞快的进度给惊到了。
“......”李夫人看着面前红着脸喜滋滋央着她去尹府提亲的李清疏,好似今日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不是,我家崽子不是个跟他老爹一样愣头青一个,什么时候开窍的?这么快下手的吗?
一旁的李将军倒是乐得笑声震天,宽厚的大掌“啪啪啪”地拍着他的肩膀:“好小子啊!有老李家风范!你老爹我当年也是这么快将你娘捞在怀里的,嘿嘿嘿!”
李夫人无情地将他拍到一旁,便喜不自胜地带着李小郎君拟起礼单来。哦对了,还得赶紧去预定个好官媒,不然排期都要排好久哩!
另一头的尹府主院中,唯一的嫡小姐也一直殷勤地围着自家娘亲转,揉揉腿捏捏肩给添茶,真是十分狗腿了。
尹夫人半眯着眼享受着囡囡柔和的劲道,半晌才悠悠道:“无事献殷勤。”
尹丹瑢讨好地朝她笑笑:“那个,娘亲啊,一会儿可能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来府上拜访您呢。”
那李家公子吧?瑢尹夫人斜了幺女一眼。
“......”未曾想到娘亲早有预料,尹丹瑢眨眨眼,瞬间理直气壮地顺杆子往上爬。
“既然娘亲都猜到了,您一会儿可得站在囡囡这边,不许父兄们为难他哦。”
这回轮到尹夫人无语了。她有些头痛,自家幺女怎么就这么想跟着别家跑呢!
但为人母,又怎不知这娇儿的心思呢?那装在玉匣中的玉芙蓉,模样难看雕工奇差;幺女满月时尹家费劲心思寻来的南海明珠,也太不般配了。
唉,罢了罢了,女儿大了,总归是留不住人的。
14
成和五年秋,李将军府小郎君向尹参将府上的嫡小姐提亲。
虽然被尹府八位少爷轮番揍得很惨,但最终李小郎君还是如愿地下了定,捧着交换而来的庚帖美得不行。
成和六年冬,尹府嫡小姐及笄后几个月,关外蛮子又来骚扰,李清疏随父出征,捷战后往尹府送上了难寻的成双大雁和鹿。
成和七年夏,正是芙蓉花开的季节,尹府嫡小姐出阁的日子终于到了。
新房里,烛红摇曳,玉芙灯与明珠蕊终不再分离。
明珠作蕊玉作花,丹姝付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