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篱
怀念是种惩罚,惩罚世间痴情人。
几天前还顽强勾住树枝的秋叶,转眼间就晃晃落地,呲啦声下的藤条接触地面,枯色中的黄红堆在一起,松软一片。我总觉得秋冬让整个世界都冷冻下来,每个人都裹着厚重的衣物,手里还会捧看热腾腾的茶。
墓园的季节是最明显的。春夏总有嫩芽抽枝,草绿嫩绿交替着。生命的伊始均在一处,总有人活着,也总有人死去。秋冬又变成枯黄一片,除过常青树再无亮丽颜色,也不准确,常青树叶也总是染上灰雾蒙蒙,看起来也没有多少生机。
车牌被自动识别器录入,不大的停车场,常年空荡,我拿着一束白玫沉默的向前走,路径熟悉到闭眼也能过去。
直走,路口左转,继续直走,第三排转进去的倒数第四个。
黑白照片上是年轻的脸,不算标准的证件照,含蓄的笑。
我搁下手里的花束,缓缓的坐在墓碑的底座上,指尖在相框上的酒窝处戳了戳。
很凉,本来就冰的手又凉了一分。
我从包里翻出烟盒和火机,点燃一根黑兰州放在身旁,再点我自己的。
两口烟雾入肺,后来又和风跑了。
我笑着低头看着鞋尖,我说:“不好意思啊,今年工作有点忙了,没按时来。”
空旷的地方,烟丝燃烧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内,“你不要怪我啊,江篱。你知道我不会忘了你的。”
不过潦草几句话,我感觉像是掏空了一半的自己,我倾斜了身子倚在碑上,把手里烟抽完,摁灭在枯黄的地上,
把那只燃到后半截的烟也掐灭。
“就这么长了,多了也不给你。”
重新回到车上,翻下遮光板准备补妆,看见卡带里塞着的照片角,我又往里挤了挤,发现根本无用。于是一股脑的扯出来,拍立得相纸里是两个紧挨的人,女生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男人崩得僵硬十足。相纸尾部带了一卷弧度,我用手指摁了摁又鼓了鼓,依旧没用。
哑然失笑,只好随手放在扶手箱里。启动车子。
江篱是个什么人,是个傻冒,反正是我,我肯定会这么说。
冲锋陷阵第一名,憨憨行为第一人,老实第一人。
他总爱穿蓝色系的衣物,总留着利落的圆寸,总是喜欢一本正经的告诉你这个不能,那个危险。
哦,对了,做饭很好吃,这是我能夸的优点,碗也洗的很干净,省了一笔买洗碗机的钱。
长得不赖,中等偏上吧,说好看,那就只有那对梨涡,抿起嘴来也会有,小小的米粒大小,显得十二万分之刚柔并济。
第一次见江篱是小区楼下,冬天,厚长外套下裹着可爱的绒绒睡衣,没睡醒的神情和乱糟糟的头发,还好用口罩遮了半张脸。
他来照例问话,我迷迷瞪瞪的脑子导致眼神迷离的在他身上绕了几个圈才会反应过来,开口请求他再多说一次的时候,他笑了一下,“不着急,你慢慢想。”
“就是睡一半闻到有电线烧焦的味道,再过一会儿你们就来了。着火的不是三楼吗?”
“照例问话而已,没事的。”
我点了头,看他耐心走向下一个人继续问着。
后来再见面,是朋友的局上,我一边化妆一边听着对面要死不活的声音叫”三缺一啊姐姐,麻烦您快点吧。”
当我火急火燎赶到现场,他早已填了空,坐在那里安静打牌。
正当我无聊到想要提前离场时,他站了起来,在我旁边坐下。“打两局吧小迷糊,输了算我的。”
那时候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他接着又说:“我叫江篱。”
于是故事如同俗套的小说一般,按部就班的发展了。
真正确立关系是因为什么来着?那时候刚入行当小编的表妹想要做一期有关消防员和预防火灾题材的栏目,出于帮一把的心思,联系了江篱,事情进行的十分顺利。
后来有一次,他把我从一场尴尬酒局中解救出来,也是秋天,夜晚除却满地的落叶还有道劲的西风,大方领的连衣裙暴露出来的皮肤在风下挤作一团,毛孔抱在一起取暖。
江篱开车来时看见抱着手臂的我,笑出声:“赶快进来吧。”
他话少,但总是安安静静在听你述说什么。路上我打开他的音乐歌单,放出他最爱列表,是很舒缓的音乐。
我笑着说:“有部电影的台词是,分享歌单就相当于把一个人扒了皮给另一个人看!”
他只是注视着那条灯火通明的路,淡淡开口:“所以我现在可以成为你的男朋友了吗?”
和一个工作责任是心怀天下的人谈恋爱是怎么样的呢?大概是突然不回复的消息,无时无刻不在训练的日常,还有健硕肌肉的肉体。江篱满眼可以都是我,因为我亦是天下人。
一年春末,适合游玩,尤其苏杭最最宜。
于是我们相伴,舟山普陀,我观山寺,他看海潮。
山岛在海中,山寺曲径通幽。海潮一碧万顷。
我们沿着山路向上,有耄耋老者,有垂髫小儿,有僧侣同行,而我们的手相互交叠,心灵相交。
跨过寺庙木槛,步过承愿树,寺中佛香诵经响,皆在一步步中将心境回平。
我净手后虔心承香,一拜父母康健,二拜无病无灾,三拜诸事顺遂,我贪心一瞬,又四拜与江篱长久和乐。
下山后,住了一处可以看见普陀寺半截寺塔的民宿,老板激情推荐满嘴的“仅此一间”入住后,窗外真能隐约看见寺塔一半。我们站在窗前良久,久到烟已经灭了一根又一根,远处夕阳都已经降了半路。
糜乱一夜,第二日看着寺塔迎了半面阳光,微风带着晨间露水味道徐徐吹进屋内,江篱把被子给我拉了拉,又顺了顺我的发。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他坐起身点了烟递给我,我摇了摇头,转身够我自己的盒子。
“我喜欢太阳,尤其是朝阳,它代表一天的开始,也代表我要努力迎接每一天,你看今天的太阳多美啊,是那种穿透一切的美。”
江篱眼神发散的看着窗外,手指绕着我的发。“你不是太阳,你是星星,冷淡的,理智的,但我依旧觉得你是最美的,如同太阳一样。”
旅行结束后,我们又各司其职,我时不时拿着吃食去慰问一下,全队的人都嫂子长嫂子短的叫。
而我忙的时候,他也会带着新鲜蔬果来我家,监督我按时吃饭。
如果事情顺利,我们会结婚,他会穿着硬挺的西装,我穿着最好看的长裙,在所有好友亲朋面前互换戒指,江篱会用他好听的音调告诉我,“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都会同甘与共,永不分离。”
所以在接到医院电话时,我是不相信的。前一晚上还将戒指套在我指节上的人怎么就要不存在了,戒指还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画了设计图,做出来的。
然后我看见走廊上那些曾经嬉皮笑脸对我叫嫂子的人们,现在皮肤上满是烟熏的黑色。我拍拍对我最近的人的肩膀,扯了扯嘴角,“去收拾吧,这里有我。”
房间里,江篱也在对我笑,他说:“好好活着,找个人代替我继续爱你。”因为咳嗽,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不敢抱他,因为都是雪白的绷带,而他的脸还是黑的。我转身去拿毛巾,用温水擦了擦他的脸,又轻柔的亲了他额角。
江篱笑着看我做完这一切,继续说:“氯化钠中毒,没办法了。”我坐在一边,用手指戳了戳梨涡:“你就会开玩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咳嗽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但他依旧冲着我笑,“快回去吧,我想睡会儿。”我俯下身,圈住他,看着他闭上眼睛,“江篱,你要娶我的。”
初夏的天气,惯爱下雨,没带伞的我只好快步跑向车边,忽然眼前一亮,接着惊雷翻滚,我愣了两秒猛地往回跑起。
头发被雨淋湿了贴在脸侧,包上的雨点随着材质滑落,病房里,护士用棉球堵在江篱的鼻子里,翻着被单将他裹起来。
死亡时间赫然的写在纸上9月28日21:00
江蓠离开了,那样痛苦的却又体面的离开了,衣服是他爱的蓝色系,头发是圆寸,所有人都遵照了他想要的样子,除了我。
我没有参与他的葬礼,但我每年都一定会带给他一束白玫瑰,因为那是江篱唯一喜欢的白色东西。
我拒收了他遗嘱里的财产,全部退还给他的家人。
我也离开了他所长眠的地方,去往异国完成我的事业。
可我始终记得他说,我要好好活着。
他想让我好好活着,这个好究竟是什么定义呢。才疏学浅的我片面的认为“人间亦炼狱”。
什么是明朗的爱、什么是阴沉的情欲,统统都被我的欲望、理想、私念、荣辱观所笼罩并蒙蔽。
二者混杂着燃烧,于是他便存在其间,冷眼看这世界的理智,变为这浓浓业火的燃料风不停歇,火不灭就如此般照着人间,照着大地。
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可是,我的江篱呢。
他走在了秋天,我们相识相恋的秋季,他喜欢的秋季。
我时常分不清,爱着江篱的我是否要的太多,若当年殿前再诚恳一番又是何种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