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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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幕后观察者。

不是舞台帷幕,是屏幕的幕。我是一个躲在屏幕后面观察和窥视别人的人。

我的微博首页关注了很多人。虽然都没说过话,但有些发博频繁活跃的,你知道她升学、恋爱、毕业、工作,知道她喜欢茄子不吃香菜,知道她的猫叫什么名字,知道她今天买了一杯全糖奶茶。你看着她们在网络上追星尖叫、分享生活、吐槽同学同事、讲暗恋的男孩子,人们在互联网上摘掉面具,你了解这些素未谋面的朋友胜过了解你的同事。

有时候刷到有趣的人,我会点进对方主页,尝试搜各种关键词,去探究他的家乡、年龄、工作、喜好、专业、习惯,把对方的履历拼凑出一个前世今生来。我躲在屏幕后面,可以把他的人生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而他对我一无所知。

有时我会觉得我很有追星的天赋,假如我追星的话,很可能会成为那种行为极端的私生饭,这种行为当然不好,不过好在我是一个很怂的人,不敢打扰对方,不敢采取实质行动,所以我是观察者,仅仅窥视而已一一听上去好像更可怕一点。

微博有一个叫“经常访问”的功能,我经常访问的第一名是一个叫“sporen”的博主,最初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微博上写诗,很有灵气,也很有破坏性,别人写诗岁月静好,她写诗暴戾且凶悍,并不体面,是坏的审美,而我从来崇拜暴力狂。

后来渐渐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也没有刻意去窥视她,就是碰巧。我其实不太肯定自己到底是因为她写的诗喜欢她,还是因为这种窥视的快感喜欢她,可以肯定的是,我对她的观察时间和深入程度远超出了对其他人,我得到的信息有:耳城人,比我大三岁,天蝎座,在荷兰读书,管理学硕士,毕业回国,做社会保障相关工作,父母都是老师,足球爱好者,喜欢的球队是拜仁慕尼黑。

我要强调一下,我并没有对她本人图谋不轨,也许只是恰巧她是耳城人,我喜爱耳城以至于爱屋及乌。耳城是个不太出名的历史古城,千年前辉煌过一段时期,如今虽然还打着“历史文化名城”的招牌,实际上已经是出了省就没什么人听说的二线城市。但是我喜欢耳城,没缘由的喜爱,小时候被大人领着去它旁边的超一线城市旅游,路过耳城,逗留一天,住在老城和新城交界处的小旅馆,阳面的房间,窗口能看到不远处老城的城墙。这段画面在我的记忆里是昏昏沉沉的黄色,像蒙着一层纱,每座建筑都灰头土脸面目模糊,年幼的我尚且能理解到“十”,对“百”都没有概念,却隐隐觉得,那些城墙和高台伫立了上千年,总得隐瞒着什么。

成年之后我又来过耳城几次,基本都是借着工作契机,不忙的时候出来转转。当地大部分称得上景点的地方我都去过,耳城本身不是旅游城市,冲着景区去,可转的地方并不多,不如走街串巷地看看有意思。一些小胡同里还能找到无人打理的古迹,也许不是古迹,是后世修缮甚至重建的,但时间久了,也变成古迹,谁知道呢。

sporen拍照也很好看。她拍的照片像她写的诗一样有侵略感,耳城在她的镜头里像落拓粗糙的暴力狂。坏审美,我好喜欢。

我最初猜测,她应该不是耳城土著,虽然提起过自己的耳城口音,但年年春节看她发照片,都是在南方,大概祖籍在南方,父辈迁居至此。后来又看到她提起儿时旧宅旁边的石碑,那石碑我知道,有点典故,算是一个当地小景点,既然小时候住在老城,一定是祖辈留下的住处,她说她妈妈是“土生土长的比她还土的耳城土著”,由此推断应该爸爸是南方人来耳城,妈妈是耳城本地人。于是她在耳城出生长大,所有对故土的认可和归属感都来自于耳城。我在南方城市长大,可我的归属感也属于耳城。耳城

这样一想,发现我已经悄悄注意她好多年了。

我没关注她,保险起见,偷窥者要学会隐藏自己。感谢“经常访问”这个功能,博主的头像和ID下面会显示最新一条微博的缩略内容,这样我不用点开她的主页就知道她有没有更新。我紧盯她最新的微博,同时刨根寻底地翻看我认识她之前她的微博,我像做科研一样解读和探索,然后组建出一个活人,一个立体的、活生生的耳城本地女孩。

我以为我会是一个永远的幕后,永远神秘,永不露面。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从幕后走到台前。这是我的秘密。

我其实并不清楚这件事是如何开始的,就仿佛两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忽然鬼使神差地被推出门,天幕黑得像蒙上了眼,一颗星也没有,地上倒是热闹,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上天闭着眼,拒绝承认是它指使我。

去年夏末秋初,我在耳城出差的最后一天晚上,导火索是酒店房间里有只蚊子,我几次捕杀未果,被咬得受不了,于是找了前台处理,自己决定出门逛逛。

但是我知道蚊子只是我给自己的借口,我想去找她,蓄谋已久。

我搜过她的地址——这件事也是鬼使神差,原本我只是出于某种理论联系实际的求知欲。她发过一张照片,室内拍的,窗户玻璃上挂满水汽,隐隐反射着她母亲在厨房内的剪影,窗外是夜晚的街道和高楼霓虹,放大去看霓虹灯牌,都是模糊的一团红光,唯一能看清楚的是对面高楼楼顶上“北部狩猎”四个字。

我在地图上搜索“北部狩猎”,搜到一个地标,在城市西北方位,街对面有两个住宅小区,离最近的地铁站有一段距离,符合她曾在微博提过的“出地铁之后骑车回家”。

她家应该就在这两个小区之中。如果去到现场,我也许可以找到她家在哪。

当时搜过也就算了,没想着真的去。千真万确,我对她没有一点点图谋不轨的念头,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没有必要顺着网线去寻找一个陌生人。并且我知道她在隔壁城市工作,只有节假日才回家,我这个时候去不可能遇到她。我只是一我也不清楚,我真的想不起我那天到底为什么要去。

我带着一身蚊子包从酒店出发,花了半个小时坐地铁到寻宝桥站。寻宝桥是个互通式立交桥,头顶车辆川流不息,灯光流转,地铁口有老奶奶在卖鞋垫,还有老大爷吹小号,吹得很难听,走近了发现大爷面前谱架上放着一本手抄的曲谱,我肃然起敬,想拍照又不好意思。出口外有一片空地,阿姨们身穿反光色丁表演服,拿着粉色的扇子在排练舞蹈,真难,我暗自想,等我到了六十岁肯定学不会广场舞,我趁着她们变换队形时从中间穿过。夜风飒爽,我在街边买了杯奶茶,咬着吸管一路往南走。

走了很远,期间我不停地看导航,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事先没有做好功课,那个“北部狩猎”离地铁站看起来不远,却要绕很大一段路。但我心情愉悦,也不觉得累,只当是随便走走,我爱耳城的每一条街。

路旁的行道树是国槐,树上挂了小彩灯,路灯下飞虫聚集,像一团活的雾,环卫工人留下的劳动工具靠在树下,脏兮兮的流浪猫在里面找到半截火腿肠。街头小游园,一群小孩子往天上飞竹蜻蜓,年轻的情侣腻在长椅上,旁边大爷像吵孩子一样吵自己的狗。穿过小游园,又过了一个天桥,手机提醒我:导航结束。

到了,地图上定位就是这里,但我环视四周的高楼,没有“北部狩猎”的灯牌。

奇怪。这一片是个小型商业区,灯火辉煌,让人眼花缭乱,我要找的灯牌是被换掉了吗?可是也没看见照片里的其他景物啊?

我四周乱走,觉得还是应该先找到“北部狩猎”,再从观测视角判断她家在哪里。东边一点也有一片商业区,但要穿过一条小胡同,没什么人,路灯暗到等同于无,我有点害怕,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手机握在手里,调出拨号界面,必要时刻可以一键报警。

报警?我又觉得好笑,那我现在的行为是违法行为吗?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劫匪、杀人犯,没有变态,或许我才是这条街上最变态的人。出了胡同,柳暗花明,是另一片张灯结彩的街道,可依然找不到“北部狩猎”。

我徘徊了几圈,问写字楼下穿小西装的女职员,这附近楼顶有没有一个红色的“北部狩猎”的灯牌,很奇怪的问题,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见过。

走出去两百米,我不死心,又问街边一个领着小孩的老太太,老太太拎着小马扎,说哎呀我也不知道呀,我不是本地人,我是来帮忙看孩子的。

又走出去几百米,我算是彻底放弃了,随便走进一家甜品店吃冰激凌,不太甜,很奶,好吃,吃得一张嘴就冒冷气。吃完骑车去地铁站,然后乘地铁回酒店。也没有多沮丧,本来就是抱着遛弯的心态去的,何况还吃到了好吃的冰激凌。

回到酒店已经十一点了,刚好碰到同事从房间里出来,你去哪里了?她随口问。

去约会。我笑着晃晃手机。

2

今年夏天,我又有了一次去耳城出差的机会。

当时我想跳槽去一家业内知名的公司,但成功的概率几乎是痴心妄想的程度。这次出差订的酒店刚好离这家公司只有半站的距离,我动了念想,半夜不睡觉搜地图玩,搜我即将入住的酒店,搜我心仪的那家公司,甚至研究了这家公司旁边小区到公司、到地铁站的距离,仿佛我已经入职开始找房子

又搜石碑和寻宝桥,是和sporen相关的关键词,想着出差时要不要抽空再去走一下前年夏天的路线。从寻宝桥地铁站出来,路南,沿着墙走,有高架桥,大方向是向南,然后向西。不为什么,甚至不是去找她,只是单纯想看下我还认不认识去年的路。

这样想着又跑去她微博搜关键词,耳城、公交、地铁、小区、回家、老城区、耳南区、耳北区......她没提过具体哪个行政区,只有耳城被反复提起,能看出她真的很喜欢耳城,我也喜欢。但少了“家乡"这一层托词,我的喜欢好像不那么理直气壮。

又翻到前年我作为关键信息的那张照片,玻璃上挂满水汽,母亲的剪影投在厨房玻璃上,窗外是高楼霓虹,放大去看霓虹灯牌,能看到的是对面高楼楼顶的“北部狩猎”,是我前年的关键词。

我不太记得前年那个地方的具体位置了,只记得坐地铁到寻宝桥站,就重新在地图上搜索“北部狩猎”,而这一次居然搜出了很多个地标,前年只有一个一一我意识到前年的判断出了错误。

重新从这方面着手:北部狩猎是耳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主要开发高档商业地产,全城共有13处项目。我觉得我前年选择的城市西北方位的大方向没有错,于是筛选出前年那处附近的三个地标,又想起她说过家门口的河,于是我确定了是三个地标中唯一临河的那一个。再结合“到地铁站十分钟”这个信息,搜附近地铁站,最近的是赵家祠站,而不是前年以为的寻宝桥站,地图上定位,差不多就是走路十分钟的路程。

回想前年去的那个地方,到寻宝桥可不止十分钟路程,至少走了大半个小时,不过我忽然记起她好像说过出地铁换共享单车?也不知道她说的十分钟到底是走路十分钟还是骑车十分钟。

我决定出差时抽时间去赵家祠站附近的几个小区走走,对比照片应该可以确认。

3

我有了新的进展,sporen家不在赵家祠站在寒蝉巷站,并且很大可能是旁边桂花苑小区。

事情经过是,我开会时开小差,去翻她的微博相册,存了一些有路灯、房子之类标志物的照片,想等到时候确认现场,突然发现一张,取景很高,像是在对面的高层上拍的,大片的天空,下边缘露出一小片屋顶,有一座圆顶建筑,顶上有霓虹灯牌,隐约能看清“x云台xx酒店”。我把这几个字输入百度地图,相关定位是一一青云台国际酒店。

再打开那张照片对比,果然是这几个字。

吸取去年的教训,我换了好几个地图软件搜寻,反复确认后得出结论:全耳城只有这一个青云台国际酒店。

附近也有河,也有北部狩猎,离最近的地铁站寒蝉巷站1.2公里,那么,我之前推断的赵家祠是错的?

我又去翻她微博,也许赵家祠才是对的。得到“北部狩猎”信息的那张照片,就是妈妈在厨房里的那张,百分百是在家里拍的,这张可说不准,也许是在公司或者出去玩?我换着不同的关键词在她微博搜索,还是老几样:地铁、耳城、家、回家......

一筹莫展,只搜到几个之前就知道的信息:离钟鼓楼坐车半小时,家门口有河,可这两个地方都符合。

她还发过家门口火锅店内部的照片,放大了看,餐具上没有印店名,桌上有立牌,但看不清字。虽然没有得到信息,但我还是把图存下来,万一找到了,可以用来确认现场。

又发现有一条,之前被我忽略了,“此时此刻,凌晨四点的耳城,失眠。”一一那一定是在家拍的了——“打开窗户,如果不是对面的一点点灯光,我还以为我窗外是一堵墙。”配图是一张黑灯瞎火雾霾天,远处的霓虹隐隐能认出字来一一青云台国际酒店。

就是这里了。赵家祠排除掉。

以十字路口建坐标轴,四个象限都有居民区,青云台国际酒店在路口正南,北部狩猎在路口正西,也就是说,她家在西南象限的这个小区。

但是又有了新的问题,从照片来看,她家在临街的某栋楼,这就很奇怪了,小区里哪栋楼可以同时看到这两个地标?

重新翻了下照片,她家明显住在高层,但有些照片里是老式多层小区的样子。有信息的那三张照片也可以看出,拍摄地点和能提供信息的建筑之间有一些低矮建筑,那大概可以解释通了:这是一个高层和多层混合式的小区,她家住在高层,所以可以越过其他的多层建筑拍摄到马路对面。

我找到百度地图的街道全景功能,在桂花苑小区里随便定了个位点开,果然是她照片里常出现的那种灰蓝色的楼。更换几个不同的定位点,视角太低,近处的楼挡着,看不到信息建筑。我又定位到小区东南角靠近酒店的位置,从小区方位看向酒店方向,看到了酒店的圆顶。酒店的圆顶

几乎可以肯定是这个小区了。

4

周末在家,睡醒了想找点书看,翻截图相册找以前存的一些书单,刚好翻到两年前sporen推荐的书,其中有一本英文的,她提了一句,说作者是她大学时期的教授。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信息——我可以查她的学校。我在手机浏览器搜索那本书的名字,搜出来满屏乱七八糟的字母,我看不太懂,不是英文,可能是荷兰语或者别的什么字母语言。其中有一条中文的,是豆瓣的界面,找到了作者的名字,我在网页搜索作者的名字,又全是荷兰语的、不相干的信息。

我来了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搜书名,电脑版也搜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加上“豆瓣”两个字再搜,找到在手机上刚看过的那个介绍书的界面,作者名字是蓝字,可点击,但点进去也只有他写的几本书,没有关于作者的介绍。再在网页搜作者的名字,英文我读的磕磕绊绊,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转换思路,搜了几个卖书的网站,找到几本这位教授写的书,但商品界面里只有书的介绍,没有作者介绍。再回到搜索引擎搜他的名字,名字后面加上“教授”两个字,搜到了一篇豆瓣书评,飞速浏览一遍,终于如愿得到一个荷兰学校的名字。

真是顺藤摸瓜一把好手,我在心里夸自己,现在我要切开这个瓜了。

看了这个学校的百度百科,意料之外居然是个很不错的学校,并且管理学还是他们比较优势的学科。我还以为她是成绩不好才出国的。

印象里她发过一条微博,后来删掉了,大概是讲父母近乎苛刻的严厉,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他们的要求,总是哭鼻子;还有一条,也删掉了,是评论某青春校园剧,说她绝不会怀念她的中学时代,也许她清北的同学会怀念。我一直以为她成绩不太好。

电脑还开着,就顺手在网页搜了一下她的微博ID,结果搜到了她在另一个博客平台的帐号,用的同样的ID。我点进去草草浏览了一遍,有一些微博上发过的诗,还有些更早的、我认识她之前的、没看过的诗。我没点开,我现在似乎对她本人兴趣大于对作品。

再往前翻都是关于她喜欢的球队和男演员的,简单翻了翻,有一条,2016年的:“和朋友逛街路过母校附近,这么多年没回来过......校园里仿佛时间静止,围墙之外则日新月异,背后崭新的亚光商场拔地而起......我脑内的雷达响了起来。

亚光是耳城连锁的一家大型商场,全城共有17家。我在亚光集团官网查到了每处工程竣工时间,在2014至2016这个时间段建成的,只有一家。

这家商场一墙之隔是耳城著名的重点初中,学校始建于1945年,集中了全市最好的生源和师资力量,每年向隔壁超一线城市的全国顶尖高中输送大批学生。我家那边隔着半个中国都听说过这个学校,十二三岁的小孩能进入这里读书,就仿佛一脚踏入清华北大。

我打开这个学校的官网。她上初中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时间太久,应该查不到什么信息,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从年龄推算出她是哪一届的。但是我知道她读初中是10班,她说过当时喜欢隔壁班的小男生。我一页页地翻找,2005初-10班,2006初二10班,2007初三10班,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寻找蛛丝马迹。倒是真有一张照片,2006年校运动会,初二10班的合影,四五十个小朋友,一半是女孩,留着一模一样的蘑菇头,都呲牙咧嘴地笑着,不知道哪个是她。照片曝光严重,显得天气明媚异常,每个人都快乐,盲目快乐,操场的塑胶跑道和人造草坪亮晶晶的,供白驹奔跑。

那一年我还在读小学,隔着半个中国,也有这样鲜艳的塑胶跑道和人造草坪,全国的操场都长一个样,全国的城市也都差不太多,没什么特色。耳城其实也没什么特色,新兴工业城市,不太繁华,也不够古典,我偏偏喜欢它,很多很多年,遥远的梦想。

我不清楚我到底想干什么,是想见到她本人吗?还是仅仅想要探索耳城?或者仅仅出于某种理论联系实际的癖好,测试自己对耳城的熟悉程度?假如真的碰到她呢,我会上前打招呼吗?

我不会。我不敢,不敢打破保护我的“幕”,也没有这个必要。对我而言她甚至不是作为个人而存在的,她是一处地标,是我对耳城喜爱的具象化,是我臆想中的成长史。我走在耳城街头,说话会不自觉地模仿本地口音,导航再难用也不肯问路,怕因此露怯,哪怕去便利店买一包纸巾,也要努力装出一副熟稔的架势,恨不得从头到脚都写满“我就住在附近”。而这张照片让我意识到,我永远错失了那段时光,我的童年经历与这里毫无瓜葛,我不在这里长大,没有它的回忆,没有资格发出关于故乡的叹息。

起因是那些伫立上千年的城墙和高台。最后延生为病态的迷恋。

我现在只希望出差的日期快一点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印证,这种期待甚至和她本人完全无关。

5

我现在坐在高铁上写下这些话,我太亢奋了,甚至想要加入车厢里拼命尖叫的几个熊孩子的阵营。我现在就在去耳城的路上,窗外景物飞驰,下了一点雨,水滴在玻璃窗上划过长长的轨迹,列车运行平稳,我心跳颠簸。

临行前一天晚上,睡前看到她发微博说回耳城拆行李什么的一一她回家了!在家总要住几天的吧!既然带了行李箱应该会多住几天的吧!我在耳城出差的日子里她都在耳城!

她刚好回家了,我今晚去也许碰得到她,当然当然,概率很低,但我要去碰碰运气。

我安顿好已经是下午五点,出门找地方吃了个饭。空气湿度非常大,下雨并没有使气温降低,即使傍晚依然热得难受,空气里的水汽附着在皮肤上,黏黏腻腻,阴魂不散,我捏了一把潮湿的衣服,觉得自己像一尾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元宝虾。

但是并不影响我愉悦的心情,我快活地坐在地铁里,跟着对面穿蓬蓬裙的小女孩的电子魔法棒哼唱《巴啦啦小魔仙》的主题曲。冷气开得很足,我的每一寸感官都在放大,地铁广播,窗外广告词,踩我脚的中年男人,感知和记忆都格外清晰。

出了地铁,空气中那种湿漉漉的热再次涌上来,像溺水,走路都像是游泳。我对着地图走了十分钟,期间深呼吸无数次,走到小区正门前。我看着小区灰蓝色的楼房,觉得陌生又亲切。

小区四周的景物我也熟悉:新装修的火锅店;大门西侧的银行,门口栏杆扶手断了两根;公交站旁的天桥,她站在上面拍过雨夜;东边有条河,流经附近四个街区。

来之前我做了功课,这个小区早年是国企单位的福利分房,原始住户大都年纪不小,也有个别出租的,目前倒手的也有一部分,买这里房子的人大部分是依仗3号线交通便利的公司白领。周边有一所中学和两所小学,都是私立学校,不知道算不算学区房。

小区1982年建成,一共有24栋,房租总数1920户,6栋塔楼和18栋板楼。塔楼就是高层,板楼是老式六层建筑。

从卫星地图里影子的长短可以判断出哪几栋是高层,不过为了防止出错,我给房屋中介打了电话,询问了这六栋塔楼的楼号。这六栋楼分布在小区中心和西北角,根据地图的位置,她家应该在临靠北街的11或13号楼。

我在小区里鬼打墙了一会儿,看到了她照片里频繁出现的球形路灯和银杏树,几个广告牌没找到,应该是时间太久,被换掉了。找到11和13号楼,分别上到20层去看窗外,从观测“北部狩猎”的视角来判断,觉得11号楼的角度更接近一些。

应该是这栋楼。可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从照片来判断她家大概是15到20层的高度,我也说不准。我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领着小孩的老奶奶,心虚地想,这种老住户会不会对遇到陌生的面孔感到奇怪。

我在楼下徘徊了几圈,犹豫接下来做什么。我已经上上下下了五六趟了,电梯监控会记录下来,有个穿蓝裙子的女孩频繁出现,行为异常。我此刻在心里感激我的性别,如果我是一名男性,也许已经被当做变态抓走了。

我一路上反复刷新她的微博,看她会不会更新什么提供新的线索,同时是想判断她在不在家,又担心她忽然路过我会看到。如果她忽然发了正在读书追剧之类的动态,就知道她现在在家里了。

今天真的太热了,她应该不会出门,15到20层的东户只有19层亮着灯。我又一次进入电梯,到19层,到了19层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盯着那扇门,如果它突然被打开,也许我会拔腿就跑。

可我又一阵冲动,想去敲开那扇门,说什么呢?说您好我找慧敏,随便编造的名字,假装敲错门,慧敏这样大众化的名字应该不会引起注意。开门的人会说你走错了,然后我道歉,关门,谁也不会在意这个小插曲。

但是我不敢。只在19层走廊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对面“北部狩猎”的霓虹灯牌打破夜色,刺眼的红,楼下小区围墙,墙外街道,天桥,公交车站,一景一物我都烂熟于心。

我离她最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米,我知道她的年龄、学历、兴趣爱好、父母的职业,而她对我一无所知。她对我一无所知

我决定回去了。

没什么收获。我在几个她拍过照的地方以同样的取景拍了照片,发了微博,反正她也不会看到。

6

工作忙了一周,根本没有私自活动的时间,直到周五,晚上的工作取消了,我又去找她。

她是上周六回的家,看她的动态最近几天都还在耳城,我猜她应该请了一周的假,这周日回去,所以我今天还有机会碰见她。

同样的路线,我没有上周那么兴奋了,下班高峰时间,挤在地铁里呼吸都困难。耳城人口密集,虽说是二线城市,流动人口却也不少,一节车厢里塞满了异乡人故土人,各地的口音,都大声讲话,不介意别人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不怕露出马脚。

出地铁,骑车十分钟到她家楼下,这次我没上楼,没意思。当然没碰到她,她家应该没有晚饭之后和妈妈散步这种温情节目,晚上除了宅在家里看书,就是和朋友出去喝酒。我没机会遇到她。

挺无聊的。在小区里徘徊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想了一下,决定去看看那条河。

她发过很多次那条河的照片,地图上连名字都没有的一条小河,河面最宽处不超过五米,孱弱,单薄,无足轻重,是老城护城河的一条支流,岸边有丁香和白玉兰。

穿过整个小区,从东门出来,河在马路对面,有红褐色的围墙拦着,下几个台阶可以到水边去,水是绿的,很脏,水面上飘浮着垃圾和绿藻,没有照片里那么诗意,但是足够暴力。玉兰和丁香都过了开花的季节,叶生得繁茂,枝干穿插其中。扎根于此,至死不渝。

水边蚊子多,天也黑了,我不敢下到水边去,只站在马路边缘看着。路灯昏暗,夜风盈盈,背后不时有汽车经过,车灯照亮一块区域,逐渐接近,逐渐远去,最后又归于黑暗。

好像有漫长、漫长的时间穿身而过。

7

什么也没变。我出差结束,回到我的城市,继续没完没了的加班,为了房租和水电奔波卖命,周而复始;她依然写暴戾且凶悍的诗,不时分享她的城市,那些照片张扬跋扈,蓬勃生长,一砖一瓦都粗暴落魄,是我爱的耳城。

她永远不会知道,一个素不相识的跟踪狂,寻着她在网络社交平台上留下的踪迹,拼凑了她大半人生履历。

就像是游戏里解锁之后被点亮的区域,再看她发照片,我可以在心里背出这个地方。我知道我还会再去,绝不善罢甘休,我想每一个去耳城的机会我都会去找她,也还会继续在网络上追踪她。我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但我不会让她知道,不会让别的任何人知道。

这是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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